沈星河把相框摆回书桌时,晨光正透过纱窗爬进来,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照片里两个少年的笑脸被镀上层暖黄,像是被时光熨平了褶皱,连周延球衣上沾着的草屑都清晰可见。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起来,是医院的早间报平安电话。护士说母亲凌晨醒过一次,喝了半杯温水,现在又睡熟了。沈星河松了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时,瞥见林深凌晨五点发来的消息:“抽屉里有你爱吃的抹茶酥,保质期还有三天。”
他走到客厅,拉开玄关柜最下层的抽屉。铁盒里的抹茶酥还冒着淡淡的绿,林深总记得他偏爱微苦的茶味,连点心都选的低糖款。沈星河捏起一块,酥皮簌簌落在掌心,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样,可舌尖触到的甜里,总裹着点说不清的涩。
手机突然弹出条推送新闻,标题栏跳着“英国伦敦希思罗机场因暴雨延误”。沈星河的心脏猛地一缩,点进去时手指都在抖。新闻里说昨夜的雷暴导致跑道积水,部分航班延误超过六小时,其中就有周延本该搭乘的那班。
他几乎是立刻翻出周延的号码,拨号键按到一半又停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像悬在三年前那个雨天的屋檐下——当时他也是这样,握着手机站在医院走廊,想问问周延母亲找他的事,终究没敢按下通话键。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沈星河打开门,看见快递员捧着个扁长的纸箱,签收单上的寄件人地址是本市的老城区,收件人姓名栏写着“沈星河亲启”,字迹娟秀得像朵刚开的玉兰。他愣了愣,最近没买东西,更想不起老城区有相熟的人。
纸箱拆开时飘出张淡紫色信笺,是母亲的字迹。“星河,整理你外公书房时翻出个铁盒,说是周延那孩子小时候寄存的,让我转交给你。”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周延十岁那年夏天,拖着个铁皮饼干盒跑到他家,神秘兮兮地说要寄存“最重要的宝贝”。当时周延的母亲刚和他父亲离婚,他暂时搬去外公家暂住,每天放学后都要拉着沈星河去巷口的槐树下挖“宝藏”——其实不过是些弹珠、褪色的糖纸,还有片据说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羽毛。
铁盒上的小熊贴纸已经卷了边,搭扣上的铜锈蹭在手心,带着点潮湿的凉意。掀开盖子的瞬间,股陈旧的纸墨香漫出来,最上面压着本磨破了角的笔记本,封面上用蜡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周延的秘密基地”。
翻开第一页,是幅幼稚的简笔画。两个火柴人蹲在树下,左边那个脑袋上画着颗星星(沈星河的“星”),右边那个顶着道闪电(周延总说自己名字里的“延”像道劈下来的雷)。画的右下角标着日期:2008年7月15日。
沈星河的指尖顿住了。那天是周延搬去外公家的第三天,他抱着膝盖坐在槐树下哭,说爸爸的车开走时都没回头看他一眼。沈星河把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全塞给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小王子》的首映场,座位号是13排14座。那是他们高考结束那天看的,周延抢了两张票,在电影院里偷偷牵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散场时沈星河发现票根被他攥得发皱,周延红着脸说“这样就能记住一辈子”。
再往下翻,掉出叠未寄出的信。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沈星河”,地址却是空白的,邮戳处只有圈淡淡的墨痕,像是反复犹豫后没敢落下的印章。
第一封信的日期是三年前那个雨天,正是周延母亲来找沈星河的第二天。
“星河:
昨天我去你家,阿姨说你不在。她把张支票放在茶几上,说你收了钱,还说我们以后别见了。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连食堂多打给你的排骨都会送回去,怎么可能要那种钱。
可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躲着我?图书馆的座位空了,篮球架下也没人等我了。你是不是忘了,上周我们还说要一起考本校的研究生?
我妈说你配不上我,我跟她吵了架。她摔了我的奖杯,说我被你带坏了。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
我在你楼下等了三个小时,雨太大了,信纸都湿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能不能……哪怕发个标点符号给我?”
沈星河的指腹按在洇湿的字迹上,纸页的褶皱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潮味。他想起那天下午确实听到楼下有响动,还以为是风吹倒了垃圾桶,拉着窗帘没敢看。原来周延就站在雨里,像株被淹得快要蔫掉的向日葵。
第二封信是三个月后,邮戳栏写着“北京”。
“星河:
我来北京实习了,在我妈朋友的公司。这里的冬天比家里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昨天路过一家书店,看到《小王子》摆在橱窗里,突然想起你念‘人总是要有点执念’时的样子。
同事说我总对着手机发呆,问我是不是在等重要的人消息。我说不是,可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妈说等我实习结束就去英国,她已经在伦敦看好了房子。我跟她说再等等,她问我等什么,我没敢说,我在等你消气。
你看,我还是这么怂。”
沈星河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那段时间总在深夜刷周延的朋友圈,看着他发的故宫雪照、cbd夜景,每次都点进去又快速退出,生怕留下访问痕迹。原来那些看似光鲜的动态背后,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话。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上周,信封里夹着张伦敦地图,泰晤士河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
“星河:
我还是要走了。整理东西时翻出这个铁盒,才发现原来攒了这么多没寄出去的信。其实每次写完都想烧掉,又舍不得,总觉得留着它们,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妈说英国的向日葵是夏天开的,比家里的大,花期也长。她说等我稳定了,就把外公接过去住。可我总想起巷口那棵老槐树,想起你坐在树杈上,把熟透的槐花扔我一脖子。
那本《小王子》的扉页,其实我早就看到了。你写‘驯养就是建立羁绊’的时候,钢笔漏了墨,在纸背晕出个小小的星子。我一直没敢说,怕你不好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还有点执念的话,伦敦的地址我写在地图背面了。不用急着回复,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
地图背面的字迹很深,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伦敦肯辛顿区,阿尔伯特大道27号。沈星河把地图折成小方块,塞进衬衫口袋,布料下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是张照片:周延坐在候机大厅的长椅上,怀里抱着本《小王子》,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正从云层里钻出来,在他发梢镀上层金边。配文只有两个字:“等你。”
沈星河冲出家门时,抹茶酥还放在玄关柜上,铁盒的盖子没来得及合上,风吹过,把最上面那页信吹得哗哗响。他跑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他报出医院的名字,声音还带着抖。
病房里的阳光正好落在母亲的手背上,她醒着,正看着床头柜上那束康乃馨出神。见沈星河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刚才小林来过,说你们……”
“妈,”沈星河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指节因为输液有些发凉,“我有话想跟你说。”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背,眼里带着了然:“是不是关于周延那孩子?”她叹了口气,“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了。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三天,枕头套都湿透了。”
沈星河愣住了。
“那孩子小时候总往咱家跑,送你弹珠,给你摘槐花,眼睛里的光啊,藏都藏不住。”母亲的声音很轻,“我当时没说,是怕你为难。可星河,人这辈子能遇到个让你哭让你笑的人不容易,别像你爸似的,到老了才后悔。”
阳光突然变得很亮,透过玻璃窗落在母亲的白发上,闪着银白的光。沈星河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母亲的手,说年轻时总忙着挣钱,没带她去看想看的海。原来大人们什么都知道,只是把体谅藏在了沉默里。
他拿出手机,翻到那张伦敦地图的照片,给周延发了条消息:“阿尔伯特大道的向日葵,什么时候开花?”
几乎是瞬间,对方就回了过来,是条语音,背景里有广播的英文播报声,周延的声音带着点喘,像是刚从座位上跳起来:“六月!每年六月都开!沈星河,你是不是……”
沈星河对着屏幕笑了,指尖敲出回复:“那我六月去看。对了,替我问问伦敦的书店,有没有精装版的《小王子》,要扉页干净的那种。”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俯身帮母亲掖了掖被角。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念一首未完的诗。书桌上的相框里,两个少年的笑脸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走出来,勾着肩往巷口的槐树下跑。
沈星河拿起那叠未寄出的信,轻轻放进铁盒。或许有些话注定要迟到,但只要最终能抵达,晚一点也没关系。就像那些褪色的时光,那些藏在褶皱里的心事,总会在某个阳光正好的早晨,被重新熨烫得平平整整,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