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火车的煤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沈星河靠在铁皮车厢上,看着窗外的红土坡向后退去,每退十二米,坡上就有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缅甸文写着“危险”。他数到第十二块木牌时,车厢连接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尖啸,像有齿轮正在错位。
“光绪年间的铁轨窄三寸。”穿工程师制服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制服袖口绣着片银色柳叶,“当时德国工程师坚持用标准轨,清廷非要改窄轨,说是怕洋人运兵进来。结果火车总脱轨,每脱轨一次,就有十二个人失踪。”
沈星河摸着怀里的铜钥匙,柳叶柄的纹路硌得胸口发疼。他想起汽车站老头说的“十二根钢针”,突然明白那些失踪的人不是死了,是被钢针钉在了铁轨下——就像五年前被埋在缅甸丛林里的战友,尸骨上都插着细小的铁钎。
“您见过这个吗?”他掏出那枚黄铜哨子,哨身的氧化层在煤烟里泛着青绿色。
男人接过哨子吹了声,音调比沈星河之前吹的低了十二赫兹:“这是调过的,能让十二里外的铁轨共振。宣统元年那列失踪的火车,就是被人用这哨子逼出轨的。”他忽然按住沈星河的后颈,指尖沿着皮肤下若隐若现的线痕游走,“您的线痕没消失,只是钻进骨头里了,就像铁轨嵌在红土里。”
沈星河猛地挣开。后颈的位置传来钝痛,像有十二根钢针同时扎进去。他看见男人耳后的柳叶胎记正在渗血,和那些死去的制服人、老头一样,血珠落地时都变成了十二边形。
“铁轨下面埋着东西。”男人转身指着窗外,红土坡上出现了片规整的凹痕,排列成齿轮的形状,“光绪三十三年那列火车坠崖前,车厢里的军火被提前卸了下来,藏在十二根铁轨的地基下。每根铁轨对应一箱军火,每箱军火的锁孔都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沈星河摸出铜钥匙,柳叶柄在煤烟里发烫。他想起巴士上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指甲在车窗上划出的三道刻痕,和钥匙齿纹完全吻合。“为什么是我?”他问,声音被火车的轰鸣撕得粉碎,“我既不是看守人后代,也不是工程师的人。”
男人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本,翻开的那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十二个人,穿着晚清的军装,每个人的胸前都别着枚柳叶银坠,其中一个人的侧脸,和沈星河五年前在缅甸疯掉的战友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你祖父的堂弟。”男人指着照片上的人,“光绪三十四年加入了同盟会,负责接应这批军火。后来事情败露,他带着半枚铜钱躲进了缅甸,也就是你五年前捡到的那半枚。”
沈星河的呼吸停滞了。五年前在战友的尸袋里,除了半枚铜钱,还有张揉烂的纸条,上面写着“十二轨,一脉承”。当时他以为是疯话,现在才看清自己掌心的旧疤——那道五年前被划开的伤痕,愈合后形成的纹路,和照片上十二个人胸前的银坠子纹路完全相同。
“线痕不是刻上去的,是遗传的。”男人合上牛皮本,煤烟在他鬓角的银丝上凝成水珠,“你们家族的人,后颈都有隐性的齿轮纹,遇到特定的金属就会显形。就像铁轨要遇到火车,才能知道自己能承重多少。”
火车突然减速,车轮与铁轨摩擦出刺眼的火花。沈星河看见前方的轨道上堆着十二根锈迹斑斑的钢钎,每根钎子的顶端都焊着半枚铜钱,边缘闪着和他那半枚相同的寒光。
“有人不想让我们过去。”男人从车厢顶上翻出把扳手,“是鸦片派的余党,他们知道军火藏在这,一直想炸掉铁轨。”他把扳手塞进沈星河手里,“您会用这个吗?当年修铁路的工程师说,拧螺丝要顺时针转十二圈,再逆时针转三圈,才能正好卡住。”
沈星河想起旗袍女人说的“齿轮每转一圈,光束扫过十二度”。十二圈顺时针,三圈逆时针,加起来十五圈,正好是他后颈线痕显形时皮肤下齿轮转动的圈数。他握紧扳手,掌心的旧疤突然发烫,像有熔铁正在顺着血管流动。
车窗外闪过黑影。十二个人影从红土坡上滑下来,手里都握着炸药包,引线已经点燃,燃烧的速度是每十二秒缩短一寸。他们的后颈都缠着绷带,绷带渗出的血在风中飘成柳叶形状。
“是博物馆的人!”沈星河认出其中一个人手里的青铜齿轮,正是三天前在展柜里看到的那枚,齿牙间还嵌着他的血痕,“他们不是丢了齿轮吗?”
“那是圈套。”男人用扳手敲了敲铁轨,“他们故意让你拿走线索,再跟着你找到这里。就像光绪三十三年那列火车,哨子调了音,铁轨换了窄轨,都是为了让你‘自愿’走进陷阱。”
炸药包的引线烧到了尽头。沈星河看见十二团火光在轨道两侧炸开,红土混着碎石砸在车厢上,像场密集的冰雹。他突然想起汽车站老头竹篓里的铁皮盒——那些盒子的尺寸,正好能装下这些炸药包。
“快!”男人拽着他往车头跑,“铁轨要断了!”
车头的炉膛正在剧烈震动,压力表的指针卡在十二公斤的位置,纹丝不动。沈星河看见炉膛里的煤块间,插着十二根钢针,每根针上都刻着细小的线痕,与他后颈的隐性纹路产生共鸣。
“这是鸦片派的手法。”男人用扳手撬开压力表,里面的弹簧已经被换成了十二股细铁丝,“他们知道蒸汽压力超过十二公斤,锅炉就会爆炸,铁轨会被震松,军火就永远埋在下面了。”
沈星河突然明白为什么五年前战友要往他掌心划刀。那道旧疤里的神经,能感知到十二公斤的临界压力,就像此刻他清晰地知道,再等十二秒,锅炉就会炸开。
“用钥匙!”男人指着炉膛壁上的锁孔,那是个柳叶形状的凹槽,“只有你的血能激活锁芯!”
沈星河咬破指尖,将血滴在铜钥匙上。钥匙柄的柳叶纹路瞬间亮起,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顺时针转了十二圈,再逆时针转了三圈。炉膛里的钢针突然发出嗡鸣,十二根针同时弹出,落在铁轨上,拼成了完整的长江入海口地图。
“找到了!”男人盯着钢针拼成的地图,“军火藏在第十二道轨缝下面,深度十二尺!”
锅炉的压力表突然归零。沈星河听见铁轨下方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不是锅炉炸了,是埋在地下的炸药被钢针的震动引爆了。十二道烟柱从轨缝里喷出来,在红土坡上画出十二道平行线,像片突然长高的竹林。
火车开始向后滑动,车轮在松动的铁轨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尖叫。沈星河看见钢针拼成的地图正在变形,十二道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融化的铜。
“抓紧了!”男人将他拽到驾驶室的铁架后,“铁轨要塌了!”
塌陷是从第十二根铁轨开始的。沈星河感觉脚下的地面在下沉,红土像流沙一样裹住车轮,火车的烟囱在他头顶弯成十二度角,像根即将折断的芦苇。他摸出那枚黄铜哨子,对着漫天的红土吹了三声——这次的哨音不再是加速信号,而是他五年前就该吹出的求救信号。
十二声回应从地下传来,沉闷而清晰,像十二箱军火在同时共鸣。沈星河突然明白,五年前在缅甸丛林里听到的十二声哨响,不是幻觉,是这批军火在等他——等一个流着相同血脉、带着线痕的人,来完成百年前没完成的交接。
火车最终陷在红土深处,只露出半截烟囱。沈星河爬出来时,看见十二根铁轨的轨缝里,都露出了铁皮箱的棱角,每只箱子上都有片柳叶形的锁孔,正对着他掌心的方向。
男人的制服已经被红土浸透,鬓角的银丝上挂着血珠:“鸦片派和军火派斗了百年,其实都忘了这批军火的真正用途。”他指着箱子上的锁孔,“上面刻着的不是看守人标记,是同盟会的暗号,意思是‘天下为公’。”
沈星河的后颈突然传来一阵轻松感。隐性的线痕彻底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他想起五年前战友疯癫的哭喊:“线痕要合了!”原来不是要合上,是要解开——就像此刻他解开了十二道锁孔的秘密,解开了家族血脉里隐藏的使命。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十二辆越野车顺着红土路开过来,车身上都印着柳叶标志,却分不清是鸦片派还是军火派。沈星河摸出铜钥匙,十二只铁皮箱的锁孔同时亮起,像十二颗等待被点亮的星。
“他们来了。”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该您选了——是让这批军火重见天日,还是永远埋在这里。就像光绪三十四年您的先祖面临的选择。”
沈星河看着掌心的旧疤。那道五年前被划开的伤痕,此刻正泛着淡金色的光,与十二只铁皮箱的锁孔遥相呼应。他想起老头说的“转交同盟会”,想起照片上十二个人胸前的银坠子,想起五年前死在缅甸的战友们——他们手腕的十二度角,或许不是被拧断的,是在保护什么。
他将铜钥匙高高举起,阳光透过钥匙的柳叶镂空,在红土上投下十二道金线。十二辆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里有穿旗袍的女人,有戴鸭舌帽的年轻人,甚至有本该在教堂爆炸中死去的神父——他们的后颈或手腕,都有柳叶印记在发光,像片正在复苏的柳叶林。
“线痕解了。”沈星河轻声说,声音在红土坡上回荡,“现在轮到你们选了。”
铜钥匙从他掌心落下,掉进第十二道轨缝里,与埋在地下的铁皮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沈星河知道,那是齿轮重新咬合的声音,是百年前的哨音终于找到归宿的声音,是十二道轨痕终于连成一线的声音。
红土坡上的风突然转向,带着长江的水汽和缅甸的煤烟,在他后颈的皮肤上拂过。那里的隐性线痕彻底消失了,但沈星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铁轨延伸向远方——穿过十二道轨缝,越过十二座山,最终会抵达长江入海口的那座蒸汽灯塔。
就像男人说的,铁轨要遇到火车,才能知道自己能承重多少。而他这条流淌着线痕的血脉,终于在第十二根铁轨下,找到了自己该承重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