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的沼泽泥泞,包裹着一切。
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还有厉战身体拖行在腐殖质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每吸入一口空气,都带着沼泽特有的、混合着腐烂和毒瘴的甜腥气,灼烧着肺部。
云清辞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中浮沉。
他不知道自己拖着厉战在这片死亡沼泽中跋涉了多久。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时间失去了意义。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法术爆鸣似乎遥远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住不放。
左肩的箭伤早已麻木,只是随着奔跑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带走所剩无几的力气。
而更致命的,是体内那因内力枯竭、心神激荡而彻底失去压制的“锁情丝”之毒。
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从丹田深处窜出,沿着经脉疯狂肆虐,所过之处,血液几乎冻结。
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可怕的、足以焚毁理智的邪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和痒意。
冰火交煎,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更加凶猛、更加彻底。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景物扭曲旋转,耳边嗡嗡作响,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死死撑着,才没有立刻瘫倒在这片泥泞之中。
厉战庞大的身躯沉重得如同山岳。
云清辞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上,半拖半扛地向前挪动。
厉战完全失去了意识,头颅无力地垂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温热的血不断从他胸前那个可怕的掌印和无数伤口渗出,浸湿了云清辞半边身子,粘稠而冰冷。
每一次迈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牵扯着肩伤,更催动着体内肆虐的毒性。
云清辞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唇早已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痛苦。
他试图调动丹田内那丝微弱得可怜的内力,却如同石沉大海,反而引得毒性更加疯狂的反扑。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溢出,云清辞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在地,溅起一片污浊的泥水。
厉战沉重的身体顺势压下来,险些将他也带倒。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
他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扫过前方。借着稀疏月光透过瘴气的微弱光晕,他隐约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被巨大榕树气根缠绕、略微隆起的土坡,下方似乎有个不起眼的凹陷。
或许是野兽的巢穴,或许是天然的浅坑。无
论如何,是个可以暂时藏身、喘息片刻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再次撑起身体,拖着厉战,踉跄着冲向那个土坡。
靠近了才发现,那确实是一个被茂密气根和藤蔓遮掩的浅洞,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内部空间不大,但足以遮蔽身形,暂时隔绝外界的视线。
洞口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臊气,但并无活物痕迹,或许已被废弃。
云清辞用尽最后力气,先将厉战塞进洞内,自己才跟跄着钻了进去。
身体刚一进入相对安全的空间,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断裂,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牵扯着全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体内“锁情丝”的毒性因他意志的松懈,如同决堤洪水,彻底爆发!
极寒与极热两种极端痛苦交织攀升,瞬间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
他蜷缩起身体,指甲深深抠入身下的泥土,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的呜咽。比痛苦更可怕的,是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某种特定“解药”的疯狂渴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绝望的渴求,投向了身旁昏迷不醒的厉战。
若是往常,此刻他应感到的是铺天盖地的屈辱和杀意。
他会用最冰冷的态度,命令厉战履行“工具”的职责,并在事后用更残酷的言行来划清界限,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可此刻,看着厉战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的脸,看着他胸前那个几乎致命的掌印,云清辞心中翻涌的,竟不再是纯粹的厌恶。
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杂在极致的痛苦中,悄然滋生。
是……习惯了吗?
习惯了这个傻大个在身边,习惯了他至阳体质带来的缓解,习惯在毒性发作时,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可以暂时驱散寒冷的源头?
这个认知让云清辞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自我厌弃。
他怎么能习惯?他怎么会习惯依赖一个杂役?一个工具?
可是……身体的本能,远比理智更加诚实。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沼泽的阴寒之气无孔不入,让他如坠冰窟。
而厉战身上,尽管重伤垂危,却依旧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持续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温热。
那是至阳之体本源生机的体现,即便在昏迷中,也无法完全掩盖。
那股温热,在此刻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云清辞。
不……不能……
残存的骄傲在挣扎。
但毒性带来的痛苦和空虚,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骨髓和神经。
理智的堤坝,在生理本能的滔天洪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云清辞颤抖着,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向昏迷的厉战靠拢。
每靠近一寸,都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枷锁,充满了挣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
最终,他的后背,轻轻抵住了厉战的侧身。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透过潮湿的衣物传来,驱散了些许彻骨的寒意。
虽然对于平息体内肆虐的邪火效果微乎其微,但那一点点的温暖触感,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在痛苦深渊中沉浮的云清辞,抓住了一丝虚幻的依托。
他闭上眼,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厉战冰凉的肩膀上,身体依旧因痛苦而微微痉挛。
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推拒,没有了事后的暴怒清洗,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的依赖。
是因为厉战昏迷了吗?
所以可以暂时放下戒备?
还是因为……在经历了方才生死与共的厮杀,在亲眼目睹厉战为他舍身赴死之后,那层坚冰铸就的心防,已然出现了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裂痕?
不知道。
云清辞的思绪一片混乱,被痛苦和疲惫占据。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蜷缩在厉战身侧,如同寻找热源的幼兽。
一只冰冷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攥住了厉战染血衣袍的一角,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然后,他沉入了昏睡的黑暗。
眉头紧锁,唇色苍白,却罕见地没有流露出平日的孤绝与冰冷。
洞穴外,沼泽的死寂中,隐约传来遥远的搜索声。
洞穴内,两个重伤濒死的人,在绝望的逃亡路上,以这样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姿态,相互依偎着,暂得片刻喘息。
云清辞抓住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