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镇纸碎裂的脆响,如同一个不详的符咒,久久回荡在死寂的霁月殿中。
飞溅的碎片散落一地,映照着烛火,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也映照着云清辞那张因盛怒而略显扭曲、却又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的俊美容颜。
暴怒过后,是更深沉的死寂。
殿内侍立的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化作了没有生命的石雕,唯有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内擂动。
云清辞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周身那骇人的戾气缓缓收敛,但冰封的眸底,却翻涌着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暗流。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空洞与自我厌弃。
他竟然失控了。
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着众人的面,砸碎了象征宫主威仪的玉镇纸。
这简直……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试图用尖锐的刺痛来镇压内心那片混乱的荒原。
他厌恶这种失态,更厌恶导致这一切的根源——那个阴魂不散的、低贱的杂役!
“收拾干净。”他最终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个暴怒失控的人不是自己。
他拂袖转身,不再看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向内殿。
然而,碎裂的玉镇纸可以清扫,殿内凝固的气氛可以驱散,但那无形中渗透进他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习惯的毒”,却开始以更加顽固、更加刁钻的方式,悄然发作。
当日晚膳时分,精致的紫檀木食案上,依旧摆满了由宫中顶尖灵厨精心烹制的菜肴。
灵米晶莹剔透,灵兽肉香气扑鼻,灵蔬青翠欲滴,每一道都蕴含着精纯的灵气,色香味俱佳。
两名容貌秀美的侍女垂首侍立一旁,动作轻巧无声。
云清辞执起玉箸,目光扫过菜肴。
他的饮食习惯向来挑剔,不喜油腻,不食内脏,尤爱几样特定的清淡时蔬。
其中一道“清炒玉笋心”,选取灵笋最嫩的笋尖,用高汤煨制,清爽鲜甜,是他平日较为偏爱的一道。
当他习惯性地伸出玉箸,准备夹向那盘玉笋心时,动作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盘中那几颗最为饱满、色泽最是莹润的笋心之上。
以往……每次用这道菜,那双布满厚茧、总是有些笨拙的手,总会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将盘中最好、最嫩的那几颗笋心,拨到离他最近、最方便夹取的位置。
有时,甚至会因为动作不够雅观,而引来他冰冷的瞥视,那傻子便会立刻惶恐地缩回手,憨厚的脸上写满不安。
而此刻,那几颗最好的笋心,依旧混杂在盘中,与其他部分并无二致。
侍女们规矩守礼,绝不会逾越半分。
云清辞的玉箸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去,随意夹起了一箸,送入口中。
笋心依旧清爽,高汤的鲜美也恰到好处。可不知为何,入口之后,却感觉……少了一丝滋味。
仿佛缺失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体温的笨拙心意。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类似的事情,开始层出不穷。
夜间就寝,寝殿内熏香袅袅,锦被温暖。
他屏退所有宫人,独自躺在宽大冰冷的寒玉床上。
他会下意识地凝神去“听”,去捕捉那根本不存在的呼吸声,然后,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更深的烦躁与自我厌恶!
他竟然……在习惯一个杂役的守夜?!习惯那种低贱的、令人作呕的守护?!
荒谬!可笑!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冰眸中寒光四射!
他恨不得立刻将那个已经消失的傻子抓回来,亲手掐断他的脖子,以泄心头之恨,以斩断这该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习惯”!
可那人……已经走了。
被他亲手逼走的。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暴戾的怒火,留下更刺骨的寒意。
他开始刻意改变习惯。
用膳时,他不再碰那些曾经“被特殊照顾”的菜肴;
深夜,他命令影七将守夜侍卫撤到更远的地方,试图用绝对的寂静来麻痹自己;
他甚至不再去那些曾经与那傻子有过交集的地方,如马场,如那片梅林。
然而,习惯是毒,早已深入骨髓。
越是抗拒,越是刻意回避,那份“缺失感”就越是清晰,如同影子般纠缠不休。
他发现自己会在行走时,下意识地放慢半步,仿佛在等待某个笨拙的身影跟上;
会在遇到转角时,身形有瞬间的凝滞,仿佛在防备某个可能突然冲出的“危险”;
甚至会在运功调息时,丹田气海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缺少了某种至阳气息的微弱调和……
这一切细微的、不受控制的身体记忆,都像无数根细小的毒针,日夜不停地刺扎着他冰封的心防,提醒着他,那个他视为蝼蚁、弃如敝履的存在,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以一种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方式,渗透了他的生活,腐蚀了他的“习惯”。
这比任何武功剧毒都更加可怕!因为它无影无形,无药可解!
这日晚膳,面对满桌依旧精致、却早已凉透的佳肴,云清辞手中的玉箸久久未动。
烛光下,他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倒映着跳跃的烛火,深处却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看着那盘早已失去温度的“清炒玉笋心”,看着那几颗混杂其中、无人问津的最嫩笋心,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品尝到了一种滋味。
那不是愤怒,不是厌恶,不是杀意。
那是一种更加陌生、更加尖锐、更加令他恐慌的滋味。
是……后悔。
他竟然……后悔了。
后悔将那杯毒药,当成了无关紧要的清水,一饮而尽。
直到毒性发作,蚀骨灼心,才惊觉,为时已晚。
“哐当。”
玉箸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光滑的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云清辞缓缓闭上眼,将眸中那片翻涌的、名为“后悔”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下。
但那股苦涩的滋味,却已如同附骨之疽,深深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习惯,已成痼疾。
而这痼疾的解药,已被他亲手……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