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咖啡厅后院的夕阳余温尚未完全散去,但景月却感觉心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寒意。七实那番冰冷彻骨又精准无比的总点评,以及她最后离去时那淡漠的姿态,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壁障不破,终其一生,难窥极致。」
「认知的割裂与自欺。」
这些话语反复回响,迫使他去正视那个他一直逃避的核心问题——关于“我究竟是谁”的终极疑问。他隐约感到,这不仅是力量之路的关隘,或许更是理解自身存在的唯一钥匙。
然而,比自我怀疑更强烈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与…不舍。七实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教学已完成,观察可终止”的离意,清晰得令人心慌。她就像一位偶然驻足于人间的神明,随意点拨了几句,便准备抽身离去,重回那无人知晓的永恒孤寂之中。景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角落里日渐模糊的露神神龛——是否无人“看见”,最终便会“消散”?
他无法接受这个想法。并非仅仅因为失去了一个严酷却高效的导师,更因为一种复杂的情感:作为她的“引导者”,他几乎一事无成。他单方面地汲取了她的智慧,承受了她的“折磨”,却未曾为她做过任何事。她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论是波洛的日常,窗外的喧嚣,乃至她自身的存在,都引不起她丝毫的波澜。这种极致的、近乎“天道”的超脱,让景月感到一种莫名的难过——仿佛世间万千色彩,于她而言皆是灰白。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想要…回报。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哪怕只是让她在离开前,能对这个混乱却鲜活的世界,多看一眼。
机会很快到来。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景月看到七实依旧坐在她惯常的靠窗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水,目光投向窗外,却又仿佛穿透了万象星域的表象,落在了某个更为宏大、也更为虚无的规则层面。
景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七实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显郑重。
七实的目光缓缓从虚无中收回,落在他身上。没有询问,没有催促,只是极致的平静,仿佛一面映不出任何倒影的寒潭。
“…作为您的cSA引导者,”景月艰难地开口,这个借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至今未能履行职责,带您真正了解万界之城,实在…非常失职。”
他停顿了一下,对方依旧毫无反应,这让他接下来的话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笨拙的热情。
“这座城市…它有很多张面孔。我知道您可能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但…但它们确实存在着,而且…很特别。”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将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万象星域,用最真挚的方式呈现给她。
“有最顶层,‘中央星环区’那些冰冷的银色高塔。”他抬手指向窗外某个遥远的方向,“cSA的总部就在那里,规则和秩序像无形的网一样从那里撒下,笼罩一切。那里…很强大,很精密,但也让人觉得…难以呼吸,好像一切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与疏离。
“然后,环绕着它的,是‘千塔林’。”他的手指划过一个想象的弧形,“无数商会、企业、不同世界的大使馆都挤在那里。精灵的晶歌塔紧挨着兽人的花岗岩堡垒,赛博格的玻璃幕墙大厦旁边悬浮着仙侠式的浮空山峦。那是金钱和权力流淌的地方,光芒万丈,昼夜不息,充满了野心和梦想…但也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假面舞会,看得久了,会觉得眩晕。”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指向下方。
“再往下,是支撑着这一切的‘基层螺旋带’。大多数像我们一样的人生活在那里。拥挤,嘈杂,空气中混合着机油、魔法香料和几百种不同种族的气味。那里有最辣的异界小吃摊,有能修补任何东西的老匠人,也有数不清的麻烦和阴暗角落…但它…是活的,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脉搏,混乱,却充满了挣扎求生的力量。”
最后,他的手指指向城市最边缘的远方,语气变得凝重。
“而在所有这一切的最外围,是‘裂隙回廊缓冲观察区’。巨大的能量墙后面,是尚未稳定的维度裂隙,光线在那里都是扭曲的,偶尔能看到根本无法理解的景象…那是危险,是未知,也是这座城市存在的根源和代价。”
他描述着,仿佛不是在介绍一个地方,而是在笨拙地分享一个庞大、复杂、矛盾却又无比真实的生命体。他看向七实,眼中闪烁着微光,那是一种混合了困惑、敬畏以及一丝奇异的归属感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对您来说,这一切可能都只是无意义的喧嚣,是低效的混沌。”景月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但是…它们就在这里,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我…我想带您去看看。不是作为需要评估的数据,而是作为…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去看看星环区的冰冷规则,千塔林的虚幻繁华,螺旋带的鲜活烟火气…甚至,只是去尝一口基层市场里据说能辣哭火焰恶魔的烤串?”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或许…这其中会有那么一点点…能让您觉得‘有趣’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瞬间?至少…在您离开之前,能多留下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印象’?”
他笨拙地表达着,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个更深的恐惧——他害怕她像露神一样,因为与这个世界再无联系而悄然“消散”。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作为一座极其微小的桥梁,让她与这个她似乎并不在意的世界,产生哪怕一丝丝的联结。
七实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依旧读不出任何情绪。景月的话,于她而言,确实如同描述一堆无意义的乱码。规则?她自身便是非常理的化身。繁华?她见过虚刀铳的极致。烟火气?那更是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真是…独特的视角。)她心想。(将世界的残酷、混乱与虚无,用一种近乎天真的‘生动’包裹起来,试图予以展示。)
(他似乎在担心…我会‘消失’?像那个依靠他人‘认知’存在的微弱能量体一样?)景月那过于敏锐的感知和过于匮乏的见识,让他产生了奇妙的误解。这让她觉得…有点意思。
(恐惧源于未知。他因未知我的‘本质’而恐惧我的离去。而试图用他所理解的‘世界’来挽留…这种基于错误认知的努力,本身也是一种有趣的变量。)
她看着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紧张与期盼的光芒,那是一种她早已摒弃的、属于“生灵”的情感波动。
许久,在景月几乎要以为这次尝试彻底失败之时,七实的唇角,极其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像素点。
“…也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观察你如何‘引导’,以及你会如何诠释你所理解的‘世界’,本身…也是一种未曾预料的观测项。”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却也没有否定。只是将景月的邀约,本身也纳入了一个新的观察框架内。一种近乎…腹黑的、逗弄般的默许。
景月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 relief 涌上心头!她答应了!虽然理由听起来还是那么奇怪,但她没有直接拒绝!
“太好了!”他几乎要跳起来,努力压下雀跃,“那我这就去和安室先生确认调休的时间!我们可以先从螺旋带的市场开始!然后 maybe 可以去千塔林看看外景…如果您不觉得无聊的话!”
他看着七实,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一起游历的画面:或许在嘈杂的市集里,七实会对某种从未见过的异界水果投去一瞥;或许在千塔林炫目的霓虹下,她会对某种基于陌生规则的建筑技术产生一瞬的探究;又或许,仅仅是并肩站在某个人流熙攘的广场,看着形形色色的生命匆匆而过,也能让她感受到某种…“存在”的实感。
他希望如此。他真诚地希望,这片浩瀚的星域,总能有一星半点,能映入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留下些许痕迹。
七实看着他突然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和忙不迭跑开的背影,纤细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杯沿上轻轻划过。
(*…似乎,会比预想的,多出一点‘余兴’。)她静静地想着,窗外万界之城的灯火,第一次在她眼中,似乎有了那么一丝极淡的、可供玩味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