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汶的康复欲望从未如此强烈。每一次呼吸牵动肋骨的钝痛,每一次试图活动时肌肉的撕裂感,都在提醒他那场惨败的耻辱和巴差拖着他回家时颤抖的小身体。他不能再这样无力地躺着,眼睁睁看着巴差用那种让他心里发堵的方式去获取食物。
他开始强迫自己活动。最初只是艰难地抬手,慢慢坐起身,额头上就沁出细密的冷汗。巴差看到,总会惊慌地跑过来,用小手扶住他,焦急地喊:“哥哥你别动!需要什么巴差帮你拿!”
“不用。”他汶总是硬邦邦地拒绝,咬着牙,继续他那缓慢而痛苦的活动。他要尽快好起来,重新把巴差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他不再需要对外人露出那种讨好般的甜笑。
巴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白天依旧会出去“觅食”,但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早,带回来的东西也足够他们果腹。他不再详细讲述是如何得到这些食物的,只是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把最好的部分挑给他汶,用软糯的声音说:“哥哥多吃点,好得快。”
他汶沉默地接受着,心里的焦灼却与日俱增。他感觉自己作为“保护者”的地位正在被动摇。
几天后,他汶已经能勉强扶着窝棚的墙壁站立片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贫民窟边缘那个废弃的、平时只有野狗会光顾的简陋场地,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听说,有个已经在正规拳场小有名气的年轻拳手,偶尔会回到这里,在他最初练习的地方独自训练。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附近,吸引了不少半大的孩子和一些无所事事的青年前去围观。巴差出去捡东西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想起那些坏孩子殴打哥哥时,哥哥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心里一动。
这天,他提前完成了“觅食”任务,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循着人声,悄悄摸到了那个废弃场地外围。他躲在一堆生锈的废铁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场地中央,一个身影正在敏捷地移动。那是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裤,赤裸的上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线条流畅的肌肉,不像诺鹏他们那样臃肿笨拙,而是充满了豹子般的爆发力。他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威罗。巴差听旁边兴奋议论的孩子提到他的名字。
只见威罗对着一个用旧轮胎和麻绳捆扎成的简易沙袋,快速而有力地出拳、扫腿。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每一次击打都发出沉闷而扎实的“砰砰”声,不像打架时的杂乱无章,而像一种……艺术?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感。
巴差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暴力,在这个少年身上,仿佛被驯化成了一种强大的技能。他看着威罗灵活的步伐,有力的肘击,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汶被打倒在地的画面。
如果……如果哥哥也会这个……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在他心里疯狂滋生。
训练告一段落,威罗停下来,用毛巾擦着汗,周围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他拿起放在旁边的水壶,仰头喝水,姿态放松而自然,脸上带着一种阳光般的温和,与刚才训练时的凌厉判若两人。
就是现在!
巴差深吸一口气,从废铁堆后钻了出来。他抱着那个装了点“战利品”的小布袋,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向了威罗。
威罗听到脚步声,低下头,看到一个漂亮得如同瓷娃娃的小男孩跑到自己面前,仰着小脸,正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小孩跑得有点急,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一种……急切的渴望。
“小朋友,有事吗?”威罗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巴差平行,声音温和地问道。他看得出这孩子家境不好,但那份灵秀和干净的气质,在贫民窟里实在罕见。
巴差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温暖脸庞,心里没那么紧张了。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布袋,像是抱着能给予勇气的宝贝,用那双杀伤力极大的眼睛望着威罗,软软地开口:
“哥哥……你好厉害呀……”
他的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孩子气的真诚,让威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巴差。”巴差乖巧地回答,然后,他往前凑了一小步,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声音也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恳求,“威罗哥哥……你……你可以教我和我哥哥打拳吗?”
“教你和你哥哥?”威罗有些意外,他看着巴差这小胳膊小腿,实在难以想象他打拳的样子,“为什么想学这个?”
巴差的眼圈瞬间就红了,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下,声音带着哽咽:“因为……因为有坏孩子欺负我们……他们打哥哥……哥哥为了保护我,受伤了,现在还不能动……”他抬起泪眼,那里面盛满了心疼和恐惧,“巴差不想再看到哥哥被打了……巴差想变厉害,想保护哥哥……威罗哥哥,求求你了……”
他说着,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威罗的衣角,轻轻地摇晃着,像一只祈求庇护的幼猫。那混合着崇拜、恐惧、担忧和恳求的眼神,配上他那张精致又可怜的小脸,形成了一股难以抗拒的攻势。
威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本身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看到这样一对相依为命、还被欺负的兄弟,同情心立刻泛滥。他想象着一个孩子保护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被打得动弹不得的画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摸了摸巴差柔软的黑发,语气更加温和:“你哥哥伤得重吗?”
巴差用力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很重……都不能出去找吃的了……巴差好害怕……”他把怀里的小布袋往前递了递,里面是他今天“赚”来的所有东西,包括一颗他珍藏了很久、一直没舍得吃的漂亮水果糖,“威罗哥哥,巴差把所有的吃的都给你……求你教教我们吧……我们会很听话,很努力学的……”
看着那双被泪水洗涤得更加清澈透亮、写满了绝望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睛,看着那孩子递过来的、代表着他全部“财产”的破布袋,威罗再也无法硬起心肠。
他接过那个布袋,没有看里面的东西,而是将那颗水果糖拿出来,剥开糖纸,塞回了巴差手里。然后,他看着巴差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教你们。”
巴差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冲散了泪水,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花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阳。他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威罗的脖子,用小脸亲昵地蹭了蹭,声音里充满了雀跃:
“谢谢威罗哥哥!你最好最厉害了!”
威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暖暖的。他拍了拍巴差的后背:“带我去看看你哥哥吧。”
“嗯!”巴差用力点头,小手主动牵起威罗的手指,迫不及待地要带他回家。
窝棚里,他汶正扶着墙壁,尝试着迈出受伤后的第一步,每动一下都疼得脸色发白。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巴差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身材挺拔的少年。
“哥哥!哥哥!”巴差兴奋地跑到他汶面前,小脸激动得通红,“你看我带谁回来了!是威罗哥哥!他很厉害的拳手!他答应教我们打拳了!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他汶的动作僵住了。他抬起头,警惕地、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威罗身上。他看到威罗温和的笑容,挺拔的身姿,以及巴差牵着他的手、对他全然信任依赖的样子。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某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猛地攫住了他汶的心脏。
他的小蛇鹫,不仅学会了对外人笑,现在,还带了一个陌生的、强大的“外人”回来?
威罗站在低矮的窝棚入口,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道来自角落的视线——像受伤幼兽般警惕、冰冷,带着全然的排斥。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靠近,只是温和地迎上他汶的目光。
“你好,我叫威罗。”他声音放缓,如同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巴差很担心你。”
他汶紧抿着唇,将试图靠近的巴差往身后拽了拽,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占有欲。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的敌意。
威罗没有在意这份无声的抗拒。他环顾这个简陋却异常整洁的栖身之所,目光掠过角落里码放整齐的空罐子和铺得平整的硬纸板,心里了然。他轻轻将巴差那个小布袋放在门口,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听着,孩子,”威罗蹲下身,视线与他汶持平,语气认真却毫无压迫感,“在这里,软弱就会挨打。这不是你的错。”他指了指他汶身上的伤,“但想保护重要的人,光靠咬牙硬撑是不够的。”
他汶的眼神微微一动,仍倔强地别开脸,但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些许。
“拳头不是用来逞凶斗狠的,”威罗继续道,声音沉稳,“而是让坏人不敢轻易招惹你的铠甲。你想让巴差永远躲在你身后担惊受怕,还是想和他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让谁都不敢再欺负你们?”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他汶坚硬的外壳。他想起巴差哭泣的脸,想起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他渴望力量,一种真正能守护的力量。
他汶终于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直视威罗,带着孤注一掷的审视,哑声问:
“……你能教到我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