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被烛火照亮的夜空下,远离喧嚣市集的贫民窟边缘,一家名为“暹罗角落”的小酒馆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没有炫目的灯笼,也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只有几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沾染了油污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烈酒、烤鱼和香茅的味道,混杂着老式收音机里沙哑的泰语情歌,构成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烟火气。
普拉维特,我们的“大象”老师,正坐在他惯常的、最靠里的那个角落。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将整个卡座塞满,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看得出原本是深棕色的旧款“巴叻泰”。布料粗糙,剪裁宽松,勉强罩住他圆滚的肚子,袖口甚至有些磨损起毛。这身衣服显然有些年头了,与他平日里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倒也算相得益彰,只是在这特定的节日里,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落寞与固执。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杯中那点浑浊的米酒上,而是穿过昏暗的光线,追随着酒馆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酒馆的老板娘,萍姨。
萍姨年纪与普拉维特相仿,约莫三十五六岁,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却并未夺走她那份历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温婉与坚韧。她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素雅的传统服饰,一件淡紫色的“辛哈”上衣,配着一条深蓝色的棉布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擦拭柜台、摆放酒杯的动作轻轻晃动。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宁静。她不算顶漂亮,但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像风雨过后依然挺立的蒲草。
普拉维特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总是睡意朦胧或者带着拳师精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温柔,有一丝难以化开的遗憾,还有深藏其下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眷恋。
他认识萍姨,比认识威罗还要早得多。那时,他还不是“大象”普拉维特,而是拳台上叱咤风云、被誉为“暹罗巨象”的明日之星。而萍姨,是拳场附近那家小面摊老板的女儿,笑容像曼谷的太阳一样温暖。
年轻的拳手和面摊姑娘,故事的开头总是美好的。他会在艰苦训练后溜去她的面摊,吃一碗她特意多加肉丸的面条;她会偷偷躲在人群里看他比赛,在他胜利后送上羞涩而崇拜的眼神。他曾以为,等他拿到那条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金腰带,就能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
然而,命运的重拳,有时比对手的肘击更狠、更致命。
那场改变一切的比赛,普拉维特至今不愿细想。对手是个名不见经传、却打法极其肮脏阴狠的新人。在明显占优的情况下,他被一记违规的、瞄准后脑的沉重肘击打中了。剧痛和瞬间的眩晕让他失去了平衡,紧接着是雨点般落下的攻击……裁判的哨声,观众的惊呼,刺眼的灯光,还有……职业生涯的终结。
他没能拿到金腰带,只带走了一身的伤病,一个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比赛的脑袋,以及……破碎的骄傲和未来。
他自觉配不上那个笑容温暖的姑娘了。一个连自己未来都无法保障的废人,凭什么给她幸福?他选择了最愚蠢也最伤人的方式——不告而别,切断了所有联系。
等他多年后拖着残躯,带着威罗再次回到这片区域时,才发现当年的小面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家“暹罗角落”小酒馆。而老板娘,就是萍姨。她结婚了,又失去了丈夫,独自一人撑着这家小店。
两人重逢,没有戏剧性的争吵或痛哭,只有长久的沉默和一声叹息。萍姨没有责怪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回归,像接纳一个迷路多年的老朋友。她依旧会在他来的时候,给他倒上最便宜却也最够劲的米酒,偶尔在他训练弟子受伤时,默默递上一瓶效果不错的药油。
有些伤口,结痂了,就不必再撕开。有些感情,错过了,就只能在心底最深处,小心封存。
“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怕把你这身老骨头泡软了?”萍姨忙完一阵,端着一个小碟子走过来,放在普拉维特面前,里面是几块炸得金黄酥脆的豆饼,“节日的供奉,沾沾福气。”
普拉维特收回思绪,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拿起一块豆饼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试图掩饰刚才的失神。
“你那几个小猴子呢?放出去就没影了?”萍姨靠在柜台边,用围裙擦着手,随口问道。她指的是他汶他们。
“哼,”普拉维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是惯常的嫌弃,“威罗那小子,带着小金毛不知道野哪儿去了。他汶和巴差……”他顿了顿,眼前仿佛又闪过下午巴差换上那身白衣时惊艳的模样,和他汶那副慌不择路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两个不省心的,估计也在人堆里瞎转悠。”
萍姨看着他明明心里惦记,却偏要摆出一副嫌弃模样的别扭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我看巴差那孩子挺好,又乖又漂亮。他汶虽然冷了点,但对巴差是没得说。”
“漂亮顶什么用?”普拉维特嘟囔着,又灌了一口酒,“拳头不够硬,长得再好看也是挨揍的份儿。”话虽这么说,但他眼神里却没有真正的否定。
“你呀,就是嘴硬。”萍姨摇摇头,“我可听说了,前阵子有人去你那儿踢馆,被你那个叫……他汶的弟子,几下就收拾了?还有威罗,这次去南边比赛,也赢了吧?伤怎么样了?”
提到弟子们的战绩,普拉维特那慵懒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挺了挺那圆滚滚的肚子,虽然极力掩饰,但语气里的那点自豪还是漏了出来:“哼,收拾个不入流的货色,有什么好炫耀的。他汶那小子,路子野,下手狠,还得磨。威罗……还行,没给我丢脸,受了点小伤,死不了。”
他絮絮叨叨地开始“数落”起来:
“他汶,性子太躁,像头没套笼头的野马,得时时看着,不然准闯祸。不过……那股狠劲和天赋,确实难得,是块好料子。”
“巴差,腿法灵性,距离感好,就是身子骨还单薄了点,近身缠斗吃亏。心也太软,得练练胆气。”
“威罗,踏实,稳重,技术也扎实,就是有时候太规矩,缺了点破釜沉舟的锐气。”
“还有塔纳贡那个小哭包……”提到小金毛,普拉维特的表情更加“痛苦”,“除了能吃能睡会撒娇,暂时没看出什么练拳的天赋,就是个凑数的……”
萍姨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嘴里说着嫌弃,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眼神里闪烁的光芒,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对这几个弟子的在意和骄傲。这些孩子,就像他荒芜废墟上重新长出的幼苗,承载着他未竟的梦想和希望。
“行了,知道你宝贝他们。”萍姨打断了他的“数落”,给他续了点酒,“有几个孩子在身边闹腾,总比你一个人对着沙袋强。”
普拉维特沉默了一下,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是啊,强多了。
这间昏黄的小酒馆,就像他内心的一个避风港。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卸下“老师”的担子和“大象”的过往,只是一个看着心中挂念之人、絮叨着家中顽皮晚辈的普通男人。而那几个让他操碎了心的小猴子,正是他灰暗人生中,重新照进来的、最鲜活的光。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的却是一种暖意。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庆典传来的模糊乐声。烛火节的祈愿飘在河上,而有些无需言说的情感与骄傲,则沉淀在这小小的酒馆里,伴随着岁月的醇香,缓缓流淌。
塔纳贡一手举着亮晶晶的糖画,一手攥着威罗的衣角,小短腿努力跟着师兄的步伐。叮当作响的腰链和满嘴糖渍让他像只快乐的小麻雀,直到他眼尖地瞥见“暹罗角落”那熟悉的昏黄灯光。
“是老师!”他眼睛一亮,松开威罗就要往酒馆里冲,“老师老师!你看巴差哥哥给我买的糖——”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威罗俯身将他整个捞起,熟练地夹在臂弯里,顺势藏到酒馆外侧的阴影中。
“唔唔!”塔纳贡蹬着腿抗议,糖画差点戳到威罗的下巴。
“嘘——”威罗在他耳边低语,目光透过积着油污的玻璃窗,落在柜台前那两个安静的身影上。老师松弛的脊背微微佝偻着,萍姨擦拭酒杯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花瓣,昏黄的灯光为这一幕镀上了罕见的宁谧。
“别打扰他们。”威罗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了然的温柔。他记得自己刚被老师捡回来时,也曾莽撞地闯进过这样的氛围里,那时老师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塔纳贡似懂非懂地安静下来,歪着头看向窗内。他看见老师把豆饼掰成小块泡进酒里,看见萍姨悄悄往老师的方向推了碟没动过的炸鱼。那些无声的动作里,藏着比糖画更黏稠的东西。
威罗调整了下姿势,让小家伙坐在自己臂弯上,指着远处亮着彩灯的方向转移话题:“看,那边好像有皮影戏。”
塔纳贡最后看了眼窗内暖光笼罩的剪影,乖乖搂住威罗的脖子。糖画的甜香萦绕在鼻尖,他模糊地意识到,有些角落就像老师珍藏的旧拳套,可以安静地看,但不能伸手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