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岚道人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最终,像一枚钉子,落在了张玄远的身上。
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金岚道人的目光,汇聚到了那个角落里不起眼的青衫身影上。
“第一功,清河张家,张玄远。”
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以练气六层修为,先斩洪山宗筑基初期修士三人,后以雷霆手段,助吴家吴像帧、刘家刘子宣,合力斩杀肖家家主肖宏玄。阵前决断,杀伐果决,当为首功。”
金岚道人的话语平铺直叙,没有半分夸赞,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而,这事实本身,就比任何赞美都来得震撼。
练气六层,斩筑基?还是一连串!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无数道目光,震惊、怀疑、嫉妒、审视,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张玄远身上,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吴家族人那边,一片哗然。
吴像帧本人更是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张玄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张玄远很强,却没想到强到了这种地步。
那份由他主导、张玄远辅助的功劳,在宗门大佬的口中,竟被颠倒了过来。
张玄远站在原地,心脏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
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
扬眉吐气。
自从重生以来,他一直像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这是第一次,他堂堂正正地,以无可辩驳的战功,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很爽。
但那股爽快感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更深的冷静压了下去。
首功又如何?
马家死了三个筑基,几乎灭族,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枚筑不成的筑基丹。
宗门给出的赏赐,从来都是精打细算,绝不会让你占到半点便宜。
他抬起头,迎上高台上金岚道人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赏赐稍后由孙长庚执事亲自发放。其余人,自行处理伤亡,三日后,潮音山封山。”金岚道人说完,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人群开始散去,带着或悲或喜或麻木的复杂情绪,像退潮一样涌下主峰。
张玄远混在人流中,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半山腰张家的临时营地。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还没靠近,几道身影就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族长,一个头发花白、腰都快直不起来的老人。
他身后跟着十三叔公张孟令,还有几个幸存的族人。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远小子……你……”族长的嘴唇哆嗦着,老眼昏花,似乎想看清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张玄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的目光越过族长,看到了人群后方那道清冷的身影。
青禅。
她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静静地站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仿佛与周围的血腥和嘈杂格格不入。
当张玄远的目光看过去时,她那双总是像古井一样平静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她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俏脸上,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却像一缕阳光,瞬间融化了她周身的清冷。
她没说话,但张玄远看懂了。
那是在说:你还活着,很好。
张玄远的心头莫名一软,连日来的疲惫和杀戮带来的戾气,似乎都在这一眼中被抚平了许多。
“远小子,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族长终于缓过神来,一把抓住张玄远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首功!筑基修士的首功啊!我们张家……我们张家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风光了!”
他因为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张孟令连忙扶住他,一边帮他顺气,一边也满是欣慰地看着张玄远。
“族长,您别太激动。”族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微光,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问,“远小子……那,那首功的赏赐……会不会……有筑基丹?”
周围的族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呼吸都忘了,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张玄远。
一枚筑基丹,就是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希望。
张玄远看着族长那张布满皱纹和期盼的脸,心头一沉。
他不想打破这份希望,可他必须说实话。
“不会。”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每个人头上。
营地里刚刚升起的一点热度,瞬间冷却下来,陷入一片死寂。
“宗门的规矩,是拿一条筑基修士的命,换一枚筑基丹。这是抚恤,不是奖赏。”张玄远的声音平静而残酷,“我们张家已经用十七叔的命,换了一枚。宗门不可能再因为我的功劳,破例给第二枚。他们不会让一个家族,在一场战争后,实力不降反升。”
那太便宜我们了。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懂。
族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化为一片灰败。
他松开张玄远的胳膊,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像是瞬间又老了十岁。
“是啊……是这个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失落与无奈。
周围的族人也都低下了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玄远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了青禅。
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对话与她无关。
但张玄远知道,以她的实力,刚才在主峰上,必然是全场最顶尖的那一拨。
可她藏得太深了。
要不要让她站出来?
以她的功劳,为家族再争取一份赏赐,一份希望?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立刻掐灭。
不行。
他脑海里闪过主峰上那道清冷剑光,以及之后那名紫府后期修士诡异的死状。
那种干净利落、不留痕迹的手段,太可怕了。
青禅身上,藏着天大的秘密。
一旦她暴露在青玄宗那些紫府老怪的视野里,对她,对张家,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如履薄冰。
他现在就像走在薄冰上,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马家……完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默后,张孟令沙哑地开口,打破了死寂。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他们营地,一个人都没了。尸体都没人收。”另一个幸存的族人声音发颤,“听说……听说他们家在凡俗的几处田庄和上千族人,已经被吴家和几个小家族派人去‘接收’了。”
接收。
一个冰冷的词。
张玄远的心猛地一抽。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修仙家族的根基,不只是山门里的修士,还有凡俗中那庞大的血脉和产业。
一旦修士死绝,这些凡人就像没人看管的牲口,会被周围的饿狼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男丁为奴,女眷为婢,百年的基业,一夜之间,连根拔起。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每个张家族人的心底升起。
这就是弱者的下场。
连作为人存在的根基,都会被轻易剥夺。
张玄远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他必须变强,以一种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方式,悄悄地变强。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青玄宗内门弟子服饰的修士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客气的恭谨。
“请问,哪位是张玄远师兄?”
众人立刻让开一条路。
张玄远抬起头。
那名弟子看到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张师兄,孙长庚执事有请。”
孙长庚?
张玄远心里一动,青玄宗驻潮音山的负责人,一个筑基后期的实权人物。
他亲自来了?
张玄远顺着那弟子的目光朝远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孙长庚正负手而立,他身后还跟着吴家的吴像文。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但孙长庚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