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屋的静谧晨光里,露珠慵懒地反射着天空的清冷色泽。
紫藤花的香气是唯一活跃的气流,盘旋在低垂的花穗之间。
忍端着一盘刚摘下的新鲜草药叶,脚步落在木质回廊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视线投向惯常的方向——廊檐下,巨大的紫藤花投下宁静的阴影,雪烛盘膝坐于其旁,一身干净的苍蓝羽织似乎融进了周遭的晨岚。
他的侧影沉静,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身旁。
那里,栗花落香奈乎脊背挺直如一截无生命的木头,黑色的长发垂落,遮挡了大半表情。
她的世界缩得很小,小到只有右手——那手指以一种刻板的、永不疲惫的节奏,翻动着掌心那枚光滑冰冷的铜钱。
咔哒,咔哒,声如蚊蚋,却是她全部的喧嚣。
几天前庭中短暂的锋锐对峙早已消融。
当香奈惠将那血泪浸透的过往——冰冷的交易、言语的剥夺、最终化为靠硬币苟活的空壳——平静地摊开在雪烛面前时,忍曾感到旧伤被利刃刮过的剧痛。
但雪烛听完后那长久投向香奈乎的凝视,冰蓝眼底深处转瞬即逝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奇异的、混合着痛楚的涟漪。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更像一种……深沉的探测?
此刻,雪烛感受到忍的注视,视线从香奈乎身上抬起,扫过忍手中的药盘,目光坦然得如同掠过一片飘落的花瓣。
忍的心头无端地松了一瞬,嘴角不自觉带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折痕,随即低头专注于手中的药叶。
雪烛愿意尝试,她便无保留地给予这份空间。
雪烛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香奈乎身上。他在细微之处寻找破绽。
指尖的弧度,硬币翻转的速度,空气流动带起的发丝晃动……他在测量这精密重复的壁垒厚度。
终于,在硬币被抛起至最高点、将落未落的刹那——
雪烛的手迅疾而稳准地探出。
不是掠夺,如同微风拂过柳枝,自然、不容拒绝地覆在了香奈乎完成上抛动作、悬停半空的手背上——连同那枚硬币。
冰冷的触感让香奈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万分之一秒。
那恒定的翻转运动瞬间冻结,如同断了发条的钟。
她的视线,不再是毫无焦点的失神,而是第一次缓慢地、带着被外力扰动的迟滞感,聚焦在自己的手背——那被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覆盖着的地方。
硬币的轮廓模糊地被掩住。
茫然空寂的眸底,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极深极深的地方,似乎有一粒尘埃被激起,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是被夺走惯常程序的本能不适?抑或仅仅是异物介入带来的茫然?
雪烛无声地将那枚硬币取走,冰凉的金属稳稳落在他干燥洁净的左掌手背。
“香奈乎。”声音低且清冷,像一束带着寒气的光,穿透无形的隔膜。
她卷翘的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轻轻一颤。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平铺直叙,无喜无悲,纯粹是设定好的规则输出。
无声,是她恒常的回答。
雪烛不再等待程序的响应,拇指轻巧有力地向上一弹——
嗡!
那枚铜钱化作一道疾射的金线,骤然挣脱掌控!
它在清冷的晨光中疯狂旋转、翻滚,带起的微小气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尖啸,这是完全脱离轨道、充满混乱变数的动态过程!
香奈乎那对终日沉浸在凝固时间里的眼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和未知感瞬间攫住!
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两枚被强行拉近聚焦的镜头。
那习惯于接收落地结果、从不关注“过程”的思维链条,被硬生生打断!
一个意识深处从未需要调用过的念头被动浮现:硬币……是需要盯着它怎么掉下来的吗?这个动态的未知……
啪嗒!
一声轻响。
硬币顺从地落回雪烛微微摊开的掌心,稳稳停住……正面朝上,清晰得如同命运刻下的烙印!
“必须执行”的花纹冷峻地映入香奈乎的眼帘。
雪烛的目光抬起。
“今天的露水很重,对吗?”无意义的问题,只为等待硬币的指令生效。
死寂。
香奈乎僵化的大脑如同锈蚀的齿轮,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许久,她的下颌,如同生锈的机械铰链,极其缓慢地、几乎看不到动作地向下坠了一下。
一个对指令的确认,不是对问题的应答。
雪烛收回手,拇指再次拨动——
嗡!啪!正面!
“那边地上的影子是你的吗?”
嗡!啪!正面!
“蝴蝶停在花上了吗?”
嗡!啪!正面!
“这枚硬币摸起来是冷的吗?”
…………
阳光从清冷转为毒辣,穿过层叠的花叶,在地面烙下斑驳的热痕。
蝶屋庭院里只剩下单调、无休止的“嗡啪”合音。
每一次硬币升起,香奈乎的眼瞳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无意识地、固定地追随着那道转瞬即逝的银光轨迹,每一次清脆的落地声宣告着那坚如磐石的“正面!”
结果,便如同又一根沉重的木桩,夯入她意识深处那片早已淤塞的泥沼。
起初是最底层的机械服从。点头。遵从。
然而当午时的热浪舔舐着空气,香奈乎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在精巧的下颌线处汇聚、滴落。
她那习惯于接收硬币指令的安全边界被彻底打破,大脑被动接收着雪烛抛出的、雪崩般涌来的问题。
每一次细微的点头都如同搬动千斤巨石,那双空洞的紫色眸子的最底层,冰封湖面的裂纹开始无声地蔓延、扩大。
裂纹之下,是巨大的、无声的疲累。并非身体的困倦,而是思维被无意义指令反复碾轧后的彻底虚脱。
她的意识像一块被吸干了水分的海绵,干涩得难以转动。
每一次硬币跃起前那短暂的凝滞,都伴随着一次更深重的窒息感,喉管里如同塞满了干燥滚烫的砂砾。
点头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幅度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剩下眉心和眼睫那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动,仿佛连动一下头颅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眼神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一片空茫,唯有在被强制看到那恒定不变的“正面!”时,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茫、转瞬即逝的……空泛?
一种对无尽重复的迟钝麻木和对“意义何在”的原始混沌。
忍在走廊的阴影里停下,手里的水杯快要被攥出水。
她看着妹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灵魂,眼神呆滞,脸色惨白得像一张旧纸,汗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脖颈,每一次硬币的抛起都让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身体有刹那不易察觉的僵直。
心被拧得生疼。
她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恳求:“雪烛……太久了。香奈乎她……停一下好吗?”她望着雪烛在光影明灭中平静无波的侧脸。
雪烛刚抛出一枚硬币,银色的弧线在空中旋转。
他没有看忍,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香奈乎那张被汗水浸得半湿、连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的脸上。
“临界。”他吐出一个词,声音沉静如冰层下潜流。
硬币落下。正面!理所当然。
香奈乎的眼皮极其缓慢、艰难地垂落了一下,仿佛只是被沉重的睫毛压得不堪重负,代替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我要看看,”雪烛的视线穿透她那层麻木的外壳,仿佛要窥见其中被堆积压缩到极致的碎片,“‘正’的压迫重复,到何种程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锤打在无形的壁垒上,“才能让‘选择’本身,连同这硬币的结果,”
他刻意停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枚小小的铜币上,如同在宣读某种注定的宿命,“成为压垮她顺从本能的最后一根草。”
冰蓝的眼眸重又落在香奈乎脸上,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无声凝聚,“让她……哪怕只是发出一声,源于自身的微末疑问——那声‘为什么’。”
忍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是疼痛,是骤然明白对方正在进行的冰冷“手术”后产生的灵魂震颤!
他不是在折磨,是将其置于高压釜中以毁灭旧的禁锢壁垒!
她紧咬下唇,指甲刺痛掌心,将所有劝阻咽了回去,目光死死锁住那承受着无形风暴的身影。
夕阳熔金,空气失去了温度,晚风带着凉意撩动花穗。
香奈乎早已不再是麻木,而是彻底的空洞。
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支撑,全靠最后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韧性勉强维持着坐姿。
每一次硬币离手,不再有呼吸的凝滞,甚至眼神也不再追索——她的目光早已涣散,凝固在虚空某处,没有焦点。
无数次“正面”指令积累的巨量信息流和精神碾压,将她仅存的思维碾成无法辨识的粉末。
脑内一片混沌的灰色烟雾,连翻腾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法形容的……脱力感。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思考的力气。
她的灵魂像一具被海浪反复冲刷、掏空后仅剩的沉重贝壳,喉咙干得发裂,每一次无意识的吞咽都带着喉咙摩擦的微痛,如同两片干燥的砂纸在相互挤压。
“风,”雪烛的声音在晚风中响起,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终结的意味,“吹动了你的头发吗?”嗡!硬币抛出的弧线带着最后一抹暖光。
香奈乎的眼睫,如同不堪重负的枯叶,极其、极其缓慢地阖上了大半。太累了。
连“等待落地声”这个动作都成了负担。只想结束。
再点一次……不,再动一下……就结束了……
然而!
熟悉的、宣告指令生效的“啪”声——缺席了。
世界陷入一种粘滞的、异常的安静。只有风声穿过花架。
香奈乎没有立刻睁眼。那空茫的意识深处,仿佛被投下了一枚无形的小石子,在极度虚脱的泥沼中击起极其微弱的涟漪。但连这涟漪都是无力扩散的。她的思维迟钝地运转:没有声音?……结束了?……硬币……掉……了?
她用尽了几乎积蓄一天的力气,才让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眼皮,勉强抬起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视线模糊地投向前方。
她没有再低头去看雪烛的手背——似乎连转动眼球的力气都耗尽了。
只是凭借着一点本能的、混沌的感知,她那一直搁在膝盖上、早已变得冰凉僵硬的手指——那只习惯于翻动硬币的右手——极为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迟滞感,微微动了动。
然后,它以一种近乎凝固的速度,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前递了一点点。目标不是雪烛手中的硬币,更像是触碰一个模糊的方向。
那动作微小到几近不存在,如同垂死的蝶翅一次虚弱的扑扇。
但这已是她能调动的极限。巨大的疲惫抽干了她所有能量,那只冰冷的小手悬停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她的嘴唇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喉咙深处仿佛被晒干的淤泥彻底堵塞,发出一种极其轻微、如同沙砾滚动摩擦的干涩声音,更像是叹息的尾音。
“……呃……”一个不成调的音节滑出干裂的嘴唇。
随即,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磁带,微弱地、麻木地、带着一种纯粹的、被彻底榨干的困惑感,在寂静的庭院里弥漫开:
“为…什么……”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耗尽生命才挤出。
她停顿。
巨大的虚弱感笼罩着她,连喘息都变得微弱、几乎听不见。
只有眼睫在那份压倒性的疲惫中剧烈地颤动着,像两只濒死的蝴蝶。
然后,那涣散模糊的目光,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点点——不是看向雪烛的眼睛,而是落到了他左手大概的位置——那个曾经无数次承载了硬币落点的手背范围。
眼神依旧是呆滞的、困惑的、带着无边无际的脱力感。
“……总……”她几乎是无声地,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这个字。
“……是……”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耳语。
“……正……”气若游丝。
“……面……”
最后两个字轻微得几乎消散在晚风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茫然无措。
庭院一片死寂,只有风铃在远处响了一下。
忍僵立在原地,手中的水杯边缘已被捏得温热。
雪烛停在原地,左手还保持着微微摊开的姿态。
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低着头,冰蓝色的眼瞳深处,如同最幽静的湖泊,无声地将眼前这个被彻底压榨到精神崩溃边缘、用尽最后一点虚无的力气发出这声麻木质询的女孩,完整地映照了进去。
许久,久到仿佛风都停息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被指向的、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慎重。
那只手修长而稳定。
它没有去碰香奈乎悬在空中的手,也没有触碰她布满细密汗水的冰凉皮肤。
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于羽毛拂过的力度和温热,落在了香奈乎那只悬在半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温暖。
一种与香奈乎冰冷指尖截然不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
香奈乎那只悬着的手,那剧烈的、仿佛永不停止的细微颤抖,在这个温热的接触下,极其缓慢地……平息了下来。
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彻底停止的支点。
她的视线缓缓地、非常缓慢地移动,从雪烛的左手方位,移向自己那只被覆盖的手,再最终——以极慢的速度,费力地向上抬起——迎上了雪烛俯视她的目光。
在那双平静得如同最深寒潭的冰蓝眼眸里,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庞——苍白的、布满细汗的、眼神涣散空洞、嘴角因脱力而微微下垂的……她自己。
不再是那个完美的、没有思想的硬币执行者。
雪烛看着她,没有回答那个关于硬币的问题。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气息从她唇边逸出,伴随着眼神里尚未完全散尽的麻木疑惑。
雪烛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点点。
那并非笑容,更像一种紧绷的神经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的微妙弧度,如同长久对峙后,看到目标终于出现的确认。
“……嗯。”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的庭院里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如同最后一颗星辰落入沉寂的海面。
“听见了。”
这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轻柔地落下。
是回应,但不是回答硬币为何总是正面。
而是回应她这声源于自身意志发出的、破冰而出的微弱疑问。
那枚被最后一掷抛向了未知角落的硬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暗影里,或许正面朝上,或许反面朝下,已无人再去寻找它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