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灯光总是过于明亮,白惨惨地照着走廊里的一切。方旭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他盯着墙壁上的一块污渍看了很久,直到视线开始模糊。
病房里,筱云刚刚睡着。孩子今天的精神状态好了些,能主动说要吃水果,还画了一幅画——虽然因为手上的伤,线条歪歪扭扭,但至少愿意拿起笔了。
林医生说这是好迹象,说明孩子正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处理和表达情绪。但她也提醒,创伤的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可能会有反复。
门轻轻开了,护士走出来,对他点点头:“孩子睡熟了,您也回去休息会儿吧。这都第三天了,您几乎没怎么合眼。”
方旭勉强笑了笑:“谢谢,我坐会儿就走。”
护士离开后,走廊重新安静下来。方旭拿出手机,看到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唐荣天律师打来的。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
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方先生,方便说话吗?”唐荣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很安静。
“方便,您说。”
“两个消息。”唐荣天说话向来直接,“第一,秦思思已经正式被刑拘了,涉嫌故意损坏财物罪。第二,4S店和装修公司的损失鉴定报告出来了,我刚拿到电子版,发您邮箱了。”
方旭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具体多少?”
“车辆维修费用四万八,包括全车喷漆、更换部分受损零件。窗户玻璃和窗框更换,加上清洁和人工,一万。总计五万八。”唐荣天顿了顿,“这个数额,已经达到了‘数额较大’的标准。”
“那会怎么判?”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条规定,故意毁坏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罚金。”
唐荣天继续说:“秦思思这个案子,有几个加重情节。第一,她是在行政拘留释放后立即作案,属于不知悔改。第二,她损坏的是前夫的财物,有报复动机。第三,她攀爬阳台砸窗的行为,本身就带有危险性,如果当时屋里有人,可能造成更严重后果。”
“所以?”
“所以量刑可能会在有期徒刑一年到两年之间。”唐荣天说,“当然,最终还要看法院怎么认定。另外,她如果能积极赔偿取得谅解,可能会从轻处罚。但我想,您应该不会出具谅解书。”
方旭沉默了几秒:“不会。我不会谅解她。”
“我理解。”唐荣天的声音很平静,“那我们就按不谅解的方向准备。明天上午,如果您方便,我们见面详谈。有些文件需要您签字。”
“好,明天见。”
挂断电话,方旭没有立刻起身。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五万八,一年到两年。这些数字在脑海里盘旋,形成一种奇怪的重量。
他想起很多年前,和秦思思刚创业时,为了省五千块钱的服务器租用费,两人连续一个月吃泡面。秦思思那时笑着说:“等咱们有钱了,我要买辆车,不用多好,能遮风挡雨就行。”
后来真的买了车,是那辆奥迪。提车那天,秦思思坐在驾驶座上,摸着方向盘,眼圈都红了。她说:“方旭,咱们终于熬出来了。”
那些回忆像老电影一样闪过,画面温暖,声音清晰。可转眼间,车被划得面目全非,人也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样子。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方旭睁开眼,看到孟诚提着两个保温桶走过来。
“就知道你还没走。”孟诚在他身边坐下,递过来一个保温桶,“晓雨熬的汤,排骨莲藕,给筱云的。这桶是你的。”
“谢谢。”方旭接过,但没有打开。
孟诚看了看他:“刚才跟唐律师通电话?”
“嗯。损失鉴定出来了,五万八。”
孟诚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全车喷漆就不便宜,加上零件更换。”方旭说,“窗户也要全部换掉。”
“那她……”孟诚欲言又止。
“可能判一到两年。”方旭替他说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的城市灯火像撒在地上的碎钻。
“老方,”孟诚突然开口,“你……心里什么感觉?”
方旭看着手里的保温桶,金属表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不知道。好像没什么感觉,又好像……很多感觉混在一起,分不清。”
他顿了顿:“有时候会想起以前,想起她好的时候。但更多时候,是看着筱云手上的伤,想起她摔出去的那个瞬间。然后就觉得,不能原谅,绝对不能。”
“换我我也不能原谅。”孟诚说,“但她毕竟是筱云的妈妈。等筱云长大了,如果问起来……”
“我会告诉她真相。”方旭说,“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她妈妈做了错事,要承担责任。这就是事实。”
孟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方旭把筱云托付给秦晓雨,自己去了唐荣天的律师事务所。
还是那间能俯瞰江城的办公室。唐荣天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显得格外正式。办公桌上摊开着一摞文件,最上面就是那份损失鉴定报告。
“方先生,请坐。”唐荣天递过来一杯茶,“我们先看看这份报告。”
方旭翻开报告。第一页是车辆损失鉴定,列了整整两页的维修项目:前引擎盖划伤修复及喷漆、左前车门划伤修复及喷漆、右后车门……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价格,从几百到几千不等。最后汇总:四万八千元。
第二页是窗户损失鉴定。除了玻璃更换,还有窗框变形修复、墙面修补、清洁费等,总计一万元。
报告后面附有照片,一张张触目惊心。
“这些材料,我会作为证据提交给检察院。”唐荣天说,“另外,警方那边已经完成了侦查,案件很快就会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到时候,检察院会通知您,您作为被害人,有权提起附带民事诉讼。”
“附带民事诉讼?”方旭不太明白。
“就是要求秦思思赔偿您的经济损失。”唐荣天解释,“虽然刑事判决里可能会判处罚金,但罚金是上缴国库的。您的实际损失,需要通过附带民事诉讼来追偿。”
方旭点点头:“我明白了。那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在这份委托书上签字,正式委托我代理您的附带民事诉讼。”唐荣天推过来一份文件,“其次,我们需要准备一份《不谅解声明》,明确表示您不谅解秦思思的行为,要求法院依法从重处罚。”
方旭接过委托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签完字,他抬起头:“唐律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您说。”
“如果……如果判了刑,秦思思入狱服刑,那她出狱后,还会再来骚扰我和筱云吗?”方旭问出了这些天一直压在心里的担忧。
唐荣天沉吟片刻:“从法律上说,她出狱后如果再次骚扰,您可以报警,她可能会构成新的违法犯罪。但从实际情况看……”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经历过刑事处罚的人,大多会有所顾忌。而且如果判的是实刑,她在监狱里会有足够的时间反思。当然,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概率会比现在小很多。”
方旭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另外,”唐荣天又说,“关于剥夺探视权的诉讼,我已经向法院提交了。因为涉及到刑事案件,法院可能会等刑事案件有了结果后再审理。但我们的证据很充分,胜诉的可能性很大。”
“大概需要多久?”
“不好说,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半年甚至更长。”唐荣天实话实说,“但至少在这期间,秦思思在羁押状态,不会对筱云造成威胁。这给了孩子一个相对安全的恢复期。”
方旭松了口气。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已经是中午。方旭没有直接回医院,而是开车去了4S店。
那辆奥迪还停在维修车间里,罩着防尘布。经理认识方旭,亲自带他去看车。
防尘布揭开,方旭看到了自己的车——或者说,曾经是自己的车。现在它更像一件被破坏的艺术品,车身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红色的油漆字已经干了,像凝固的血。
“方先生,我们评估过了,全车喷漆是必须的。”经理指着车身上的划痕,“这些划得太深,已经伤到底漆了,不喷漆的话很快就会生锈。另外,左前大灯的灯罩也有裂痕,需要更换。”
方旭伸手,轻轻触摸车门上的一道划痕。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一条将近半米长的伤口,从车门把手一直延伸到车尾。
“这些划痕……”他喃喃道。
“都是用利器故意划的,而且很用力。”经理叹了口气,“方先生,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方旭没有回答,只是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配件调齐的话,大概两周。”经理说,“不过方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车修好之后,您可能……心理上会不太舒服。”经理很委婉,“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就算车修好了,也会选择卖掉,因为看到车就会想起不愉快的事。”
方旭看着那一道道划痕,想起秦思思站在车旁,一下一下划下去的样子。她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麻木?还是快意?
“谢谢提醒,我会考虑的。”他说。
离开4S店,方旭去了趟超市。筱云说想吃草莓,他挑了一盒最红的,又买了些孩子爱吃的零食。结账时,看到货架上的儿童维生素,也拿了一盒。
回到医院,筱云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绘本。秦晓雨在旁边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
“爸爸!”看到方旭,筱云的眼睛亮了。
“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方旭举起手里的草莓。
孩子的笑容让他心里一暖。他洗了草莓,一颗颗喂给女儿。筱云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筱云问。
“快了,等医生阿姨说可以了,我们就回家。”方旭擦掉她嘴角的草莓汁,“想家了?”
“嗯。”筱云点点头,“想我的床,还有我的小熊。”
“很快就能见到了。”方旭摸摸她的头。
秦晓雨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送她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姐夫,我今天……去看守所了。”
方旭一愣:“去看她?”
“嗯。”秦晓雨的声音很低,“没见到人,就是去送了点东西,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管教说会转交给她。”
方旭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不该去。”秦晓雨的眼圈红了,“但她毕竟是我姐,我不能……不能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姐夫,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方旭说,“晓雨,你是你,她是她。你对她尽妹妹的心意,这没错。但我的立场不会变,我不会谅解她,也不会让她再接近筱云。”
秦晓雨点点头:“我明白。我就是……心里难受。”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背影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疲惫。
方旭回到病房,筱云已经又睡着了。孩子的手放在被子外面,裹着纱布的小手微微蜷着,像一朵还没开放的花苞。
他在床边坐下,握住女儿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小小的手掌温热而柔软,紧紧回握着他。
窗外,天空又阴了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江城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长,雨水一场接一场,总也放不晴。
但方旭知道,雨总会停的。就像这场漫长的战争,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他俯身,在女儿额头上轻轻一吻。
“睡吧,宝贝。”他轻声说,“爸爸在这儿。”
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
方旭握着女儿的手,就这样坐着,听着雨,守着夜。
长夜漫漫,但总有天亮的时候。而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到天亮,等到雨停,等到所有的伤口都慢慢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