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敲在空调外机上，像某种迟疑的叩问。后来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哗哗地拍打着玻璃窗。
陈阳一夜没睡。他坐在书桌前，那份发给周校长的邮件界面还开着，光标在最后那句“恳请您拨冗审阅”后面寂寞地闪烁。
发送时间是三天前的下午三点十七分。
没有自动回复，没有已读回执，什么都没有。邮箱安静得像一座坟。
他试过从技术角度解释：可能进了垃圾邮件，可能校长太忙，可能……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冷笑：别骗自己了。在这个手机不离身的时代，三天，足够一个人绕着地球处理无数事务，却看不了一封邮件？
唯一的“回应”，是家里气氛的急剧降温。
严丽不再提起项目的事。她照常上班、下班、辅导豆豆作业，但和陈阳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有时陈阳想开口说点什么，她的目光便淡淡地扫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失望，以及失望过后的一片荒芜。
她甚至不再催促他做那份“该做”的方案。这种沉默比争吵更折磨人，像钝刀子割肉。
李国华的电话倒是没断过。当然，是打给严丽的。陈阳在卫生间里，能听见客厅传来的只言片语：
“严老师，不急不急……校长就是问问进度……”
“是，我明白，理解……陈总肯定有他的考量……”
“哎呀，都是为了学校好嘛……对对，再沟通，再沟通……”
每次接完电话，严丽脸上的疲惫就深一层。她不再转达内容，只是偶尔，在给豆豆检查作业时，会突然停下笔，看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轻声说一句：“李老师也不容易。”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在陈阳心口。李国华“不容易”？那他和严丽算什么？
直到第四天下午，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区号是本市的。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这里是第一实验小学办公室。周校长明天上午九点半有空，请您过来一趟，关于小程序项目的事，简单沟通一下。”
声音很客气，程式化的客气。
陈阳的心脏猛地缩紧，又剧烈地跳起来。他握着电话，连说了两个“好”。挂断后，手心全是汗。
他冲到书房，把那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文档又看了三遍，想象着各种可能的问题和对答。他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表情和语气——要专业，要诚恳，要不卑不亢。
希望，像雨缝里漏下的一线天光，微弱，但真实存在。
那一晚，他依旧没怎么睡。严丽背对着他，呼吸平稳，但他知道她也没睡着。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陈阳换上了最正式的一件衬衫，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第一实验小学。他站在气派的校门外，看着里面红色的教学楼、绿色的操场，还有墙上巨大的“百年树人”标语，深吸了一口气。
门卫打过电话后，指引他去了行政楼三楼的会议室。
推开门的一刹那，陈阳的脚步顿住了。
会议室不大，椭圆形的桌子旁已经坐了五个人。
主位上是周校长，穿着熨帖的衬衫，戴着眼镜，正在看手里的材料。
他左手边是李国华，今天穿了件暗红色的polo衫，显得很精神，见陈阳进来，立刻站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小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李国华的热情一如既往，甚至更加热络。他拉着陈阳的胳膊，把他引到桌子末端的一个空位：“坐这儿，坐这儿，这儿安静，听得清。”
那个位置，离周校长最远，正对着空调出风口。
除了周校长和李国华，还有两位看起来是学校行政部门的老师，一男一女，面前摊着笔记本。
而最让陈阳心头一沉的是，在周校长右手边，还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约莫三十出头的陌生男人，面前摆着某品牌笔记本电脑和精美的宣传册，手腕上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
“小陈，”周校长抬起头，摘下眼镜，对陈阳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来了。坐吧。”
陈阳依言坐下，西装男人对他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人都齐了，那我们简单聊一下。”李国华自然地接过了主持的角色，他先看向周校长，“校长，这位就是严老师的爱人，陈阳，陈总，之前跟您汇报过的，技术专家。” 然后转向陈阳，手伸向那位西装男，“小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智云教育科技’的赵经理，他们公司在智慧校园建设方面，经验非常丰富，是很多重点学校的合作伙伴。”
赵经理适时地站起身，微微躬身，双手递过名片：“陈总，久仰，幸会。”
陈阳接过名片，冰凉的铜版纸触感。智云教育科技，销售经理，赵成。他喉咙有些发干，点了点头，说不出“幸会”。
“今天呢，就是把相关方的思路再碰一碰。”李国华笑容可掬，语气轻松得像在拉家常，“赵经理他们公司很重视我们学校这个项目，特意根据我们之前讨论的需求，优化了一份非常详尽的方案。校长和我都觉得，多听听，多看看，比较一下，对学校做出最有利的决策有帮助。小陈你是技术专家，你的意见也非常重要。”
陈阳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他明白了。
这不是他期待的“单独汇报”，这是一场“比稿会”。而他，甚至不是主角，是坐在末席的“参考意见”。
赵经理开始了他的演示。ppt做得极其精美，动画流畅，数据翔实。
他展示了他们为其他几所知名小学打造的“智慧校园平台”——功能强大得令人眼花缭乱：不仅有所需的通知、展示、预约，还有在线选课、素质评价、家校互动论坛、大数据学情分析……他侃侃而谈，用语专业又不失通俗，时不时引用几句教育政策文件，显得既懂技术又懂教育。
“我们这套平台，采用的是最先进的微服务架构，可以轻松应对高并发访问。”赵经理点开一张架构图，色彩分明，“数据安全方面，我们通过了国家三级等保认证，服务器部署在阿里云，有专职团队7x24小时监控。至于后期维护和功能迭代，我们提供三年免费上门服务，并且可以根据学校发展的需要，随时增加模块，就像搭积木一样方便。”
他特意看了陈阳一眼，笑容得体：“当然，我们也深知学校经费有限。所以针对贵校的需求，我们特意定制了一个‘精华版’方案，保留了最核心、最实用的功能模块。”
他切换到报价页，一个清晰的数字：58,000元。“这是包含了三年维护和三次免费功能培训的打包价。我们智云教育，最大的心愿就是助力基础教育，所以这个价格，绝对是诚意满满，在其他地方不可能拿到。”
周校长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那两位行政老师也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演示完毕，李国华率先鼓掌：“精彩！非常系统，非常专业！赵经理果然是行家。”
他转向周校长，“校长，您看，智云这个方案，确实考虑得很周全，一步到位，省去了我们很多后续的麻烦。”
周校长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陈阳，语气依旧平和：“小陈，你是技术方面的专家，听了赵经理的介绍，你有什么看法？你之前也做了很多思考。”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阳身上。李国华的笑容更加殷切，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警告。赵经理则保持着专业的微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空调出风口的风正对着陈阳的后颈吹，凉意透骨。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关于“最小可行产品”、“可控可靠”、“风险规避”的说辞，在刚才那套华丽而完整的方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小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必须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周校长，李老师，赵经理的方案非常全面，功能很强大。”他先给予肯定，这是严丽曾提醒过的“礼貌”，“不过，从我作为开发者的角度来看，功能越复杂，耦合度越高，潜在的维护成本和未知风险也越大。对于小学这样一个特定的使用场景，也许我们更需要的是一个最核心、最稳定、完全自主可控的轻量化工具，把有限资源集中在保障基础体验上。我上次邮件里提到的‘最小可行产品’思路，就是基于这个考虑，它可能没有那么多的功能，但在稳定性、安全性和长期成本上，或许更有优势。”
他尽力说得清晰、客观，避免攻击性。
李国华听完，立刻笑了，那笑声宽容而略带惋惜：“小陈啊，你这个想法，很有技术人员的坚持，很好。不过呢，”
他转向周校长，表情变得严肃了些，“校长，我们考虑问题，可能还得从学校管理和发展的实际角度出发。赵经理他们这个平台，是经过市场检验的，有很多成功案例。就像赵经理说的，它是个‘平台’，是可以生长、可以扩展的。我们现在可能只需要发通知、展示作品，但明年呢？后年呢？教育局会不会有新的要求？家长会不会有新的期待？如果我们现在只做一个‘工具’，到时候再推倒重来，成本反而更高，也折腾老师和家长。”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语重心长：“而且，学校的信息化建设，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责任问题。我们要对几千个学生、几千个家庭负责。选择一个有成熟案例、有完善服务团队、有安全保障体系的大平台，对学校来说，是更稳妥、更负责任的做法。小陈你的团队能力我们相信，但毕竟……规模和经验上，可能还需要更多积累。咱们这个项目，看似不大，但意义重大，出不得半点差错啊。”
“李老师说得对。”那位女行政老师轻声附和了一句，“稳定和安全是第一位的。”
赵经理适时地补充，语气诚恳：“周校长，李老师，我们完全理解学校的谨慎。我们之所以给出这样的方案和价格，正是因为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的平台在学校场景下的鲁棒性（robustness）是经过无数次压力测试的。至于陈总提到的轻量化思路，作为一种技术探讨非常有价值，但在实际落地和长期运营保障上，可能面临的挑战会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