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的浮世绘看久了,林淑慧心里那点被艺术训练滋养过的、对“实践”的渴望,终于破土而出。光是看着别人活色生香,那份羡慕渐渐变成了痒处,催促着她自己也该动一动了。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安静地坐在那把长椅上,无所事事地度过时光。
行动始于装备。她去了趟体育用品店,在店员略带惊讶的推荐下,买了一双轻便的徒步鞋,甚至配了一根可以调节长度的徒步手杖。提着购物袋回家时,她心里有种奇异的、类似小时候得到新画具般的雀跃。
第二天,她的“时间地图”上,“公园”这一栏被细化成了“公园徒步一小时”。
起初只是绕着公园最外围的平坦路径走。徒步鞋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手杖点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感和节奏感。她走得很慢,注意力却高度集中——感受着大腿肌肉的轻微酸胀,呼吸着林间清晨湿润清新的空气,观察着光线穿过树叶投下的变幻光影。
几天后,她开始尝试一些略有起伏的坡道。爬坡时心跳加速,微微气喘;下坡时则需控制核心,小心翼翼。这种对身体掌控的重新感知,让她忽略了的活力似乎一点点被唤醒。她甚至偷偷观察那些练太极的老人,学着他们在徒步后,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做一些简单的、拉伸筋骨的动作。
她不再是公园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她与那个喂猫的阿姨熟悉起来,会帮忙留意哪只小三花今天没来;她会和那位写生的老翁保持距离地点头致意,彼此心照不宣地守护着对方的那份专注;她还会固定遇到一位总是带着随身听听京剧、跟着哼唱的老先生,两人相遇时,会相视一笑。
对林淑慧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社交模式:在互动中,以友好的方式打招呼,彼此致意,但同时恪守界限,绝不贸然打扰对方,充分尊重彼此的个人空间。
在共享的公共环境中,她们共同使用资源,享受集体的便利,但依然坚守自我,保持个体的独立性和独特性。这种模式营造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让人感到身心松弛,毫无压力,同时又能自在地展现真实的自我,享受社交的乐趣而不失个人的自由与舒适。
她沉浸在这种独自一人的徒步中,步伐不急不缓,心情格外放松。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自由自在地驰骋在无边无际的想象空间里,时而回忆往昔,时而憧憬未来——未来,曾几何时,林淑慧以为自己已经和这个词再无关联——更多的时候,她选择彻底放空自己,让大脑处于一种宁静的状态,不受任何杂念的干扰,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在。
这天,她刚完成一圈徒步,额上沁着细汗,坐在老地方休息,看着湖面被风吹起的涟漪出神。一个声音在旁边温和地响起:
“阿姨,您这手杖用得挺专业的,走路姿势也对,是经常徒步吗?”
林淑慧回过神,看见一个穿着简约运动服、扎着利落马尾的女人站在旁边,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不到四十,脸上带着知性又开朗的笑容,眼神清澈有神。
“啊?没,没有,刚开始没多久。”林淑慧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手杖的位置。
“那您很有天赋啊,”女人很自然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递过来一张纸巾,“我叫苏曼,就住附近,也常来这儿活动。看您有好几天了,节奏保持得特别好。”
“我叫林淑慧。”她接过纸巾,道了谢。被一个年轻人这样搭讪和肯定,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微妙的受用。
苏曼很健谈,但并不聒噪。她自称是摄影师,工作时间灵活,所以常来公园捕捉灵感。她夸林淑慧的气色好,说很多年轻人走路都没她这种沉得下心的稳当劲儿。
林淑慧很久没和这个年纪的女性深入交流了。女儿陈雪和她通话,主题总是围绕着孩子、工作和钱。而苏曼不同,她聊的是徒步的感受,公园里不同时间的光线,甚至注意到林淑慧偶尔会停下看很久的花草。
“阿姨,您看那丛鸢尾花,光线从那个角度打过来,花瓣边缘像透明的一样,是不是很美?”苏曼指着不远处说。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林淑慧内心那片荒芜已久的艺术角落。她下意识地接话:“是啊,色彩饱和度很高,但阴影部分要是能用普鲁士蓝稍微调和一下,会更显层次。”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苏曼的眼睛却瞬间亮了:“阿姨,您懂绘画?”
一段尘封的往事,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公园的长椅上,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撬开了她的话匣子。她简单提了提年轻时学过画画,但早已搁下。
苏曼没有表现出惋惜,反而兴致勃勃:“感觉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丢不掉的。就像我,一天不摸相机,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们从色彩聊到构图,从徒步聊到身体健康,甚至聊到了附近哪家店的豆浆最新鲜。苏曼言语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和好奇心,那种蓬勃的、未被生活磨钝的能量,无形中感染着林淑慧。
分别时,两人互加了微信。苏曼说:“林阿姨,下次我来拍晨光,叫上您一起散步啊?”
林淑慧握着手机,看着苏曼轻快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灰白的生活幕布,被人揭开了一角,透进了外面鲜活的风。
这个叫苏曼的年轻女人,像一道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突然照进了她规律却依旧单调的银发生活里。忘年交——这个词掠过她的脑海,带着一点新奇,一点温暖,还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她收起手杖,踏上回家的路。脚步,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些。晚年的齿轮,在孤独的惯性转动中,似乎咬合上了一个新的、充满活力的传动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