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陈雪那通突如其来的告诫电话,仿佛在林淑慧内心深处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起初,这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似乎只是短暂的波动。
然而,当涟漪逐渐散去之后,湖面并未如预期般完全恢复往日的平静,反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沉淀下了一些细小却异常清晰的沙砾。这些沙砾如同警醒的种子,深深埋入了林淑慧的心底,使得她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内心却多了一份清醒与思索。
她反复思量,承认女儿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这世道确实复杂。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这几十年的看人眼光。苏曼的眼神清亮,谈吐有物,那份热情不似作伪。然而,“人心隔肚皮”的古训也提醒着她,热情与别有用心,有时仅一线之隔。
她决定微调。忘年交可以继续,但必须是有边界的忘年交。 她不能像依赖王秀芬那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摊开。她要学会在关系中,保留审视和后退的余地。
这天清晨,苏曼的微信如约而至:“林阿姨,今天公园的栀子花开得特别好,香气能飘出二里地!一起去走走?”
林淑慧看着屏幕,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雀跃地回复“好”。她沉吟片刻,才打字过去:“好,我也正想活动活动。半小时后老地方见?”
她刻意地调整了自己的回应方式,使其显得格外平静和从容,甚至在语气中巧妙地融入了一丝主导的意味。她并没有选择被动地等待对方的邀约,而是以一种积极主动的姿态,表达出“也正有此意”的想法,并且非常明确地指出了具体的时间安排。这样的回应不仅展现了她的自信和独立,还巧妙地掌握了交流的主动权,使得对话的走向更加符合她的预期。
在公园入口见到苏曼,她依旧是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递过来一个还带着露水的纸包:“阿姨,路过早市看到新摘的栀子,给您带了一小把,放家里香着呢。”
若是以前,林淑慧会感动地接过,连连道谢。这次,她笑着接过来,深吸一口那浓烈的甜香,说:“难为你惦记。这花是好,就是香气太霸道,我以前画画的时候,从不摆这个,怕扰了心绪。”
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的过去,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某种“挑剔”。这是一种微妙的试探,也是划定边界的方式——你看,我不是那种给点小恩小惠就晕头转向的老太太,我有我的习惯和坚持。
苏曼果然眼睛一亮,完全没在意那点“挑剔”,反而追问:“阿姨您还系统学过画画?怪不得呢,我看您拍的那些照片,构图都特别舒服,有天赋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样!”
两人沿着宁静的湖岸缓缓地漫步着,脚步轻盈而悠闲。林淑慧不再像之前那样仅仅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巧妙地将话题逐渐引导到苏曼的身上,试图从苏曼那里了解更多的心声和故事。
“小苏啊,看你时间这么自由,是做摄影工作室的吗?自己当老板辛苦,但也自在。”她扶着徒步手杖,目光落在湖面的水鸟上,语气像是随口闲聊。
苏曼折了片柳叶在手里捻着,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些之前没有的东西:“以前是弄了个小工作室,拍点商业片,也接点艺术创作。不过……前段时间关掉了。”
“关掉了?”林淑慧适时地表达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心,“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大环境不好,业务萎缩得厉害。加上我自己……也累了。”苏曼耸耸肩,语气尽量轻松,但林淑慧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感觉像是在不停地重复,离自己最初想拍的东西越来越远。索性就按下暂停键,休息一段时间,想想清楚。”
林淑慧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具体的经营困难,那会显得过于打探。她只是感慨道:“能停下来想想,也是福气。不像我们那辈子,一条道走到黑,很少有机会想‘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苏曼。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前方嬉闹的孩子,轻声说:“是啊,停下来,很多事反而看得更清了。比如婚姻……也是在那段时间走到头的。”
林淑慧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她。
苏曼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坦然:“离了。还好,女儿跟了我,现在读初中,叛逆期,猫嫌狗厌的,但也是个小棉袄。我们娘俩,现在算是战友吧。”
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抱怨的神情,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哀伤情绪,反而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霜洗礼后的淡然与宁静。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轻微的自嘲意味,这种幽默感仿佛是在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调侃自己曾经的遭遇和经历,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坚韧与从容。
林淑慧心里那根紧绷的、关于“警惕”的弦,悄然松弛了些许。一个愿意坦诚分享自己失败婚姻和事业低谷的年轻人,其真诚度,似乎增加了不少砝码。这不再是单方面的“陪伴老人”,而是在进行一种平等的、带有脆弱性的交流。
“母女能做战友,是缘分,也是本事。”林淑慧由衷地说,想起了自己和女儿之间那隔着电话线的、小心翼翼的关心与告诫。
“可不是嘛!”苏曼笑起来,“天天斗智斗勇的,其乐无穷!”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比之前更加松弛,也更加真实。
这次徒步,林淑慧没有只是听苏曼讲摄影、讲见闻。她也分享了自己学画时对光影的痴迷,甚至提到了老伴刚走时,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茫然。
她依旧保持着那份审慎,但不再全然被动。她像一个熟练的舞者,在关系的舞池中,开始尝试迈出自己的舞步,有进有退,有分享有保留。
分别时,苏曼说:“阿姨,跟您聊天真好,感觉什么都能说。”
林淑慧微笑着点头:“我也是。下次,尝尝我做的葱油拌面?肯定比视频里的香。”
这是一个明确的、由她发出的、带着“付出”意味的邀请。她不再是单纯接受好意的一方,她也要展示自己的领域和价值。
“那必须的!我可记下了!”苏曼欢快地应下,挥手告别。
林淑慧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栀子花。
修筑边界,并非筑起高墙。而是在信任与谨慎之间,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可以安心行走的小路。
她闻了闻那霸道的花香,第一次觉得,这香气,其实也挺好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