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的家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独特的气息,这股气息混合了浓郁的奶腥味、热腾腾的鸡汤香气,以及一种隐约可辨的火药味。
林淑慧昨天带来的那碗精心烹制的、得到孙丽华真心称赞的“花生猪脚汤”,像一根导火索,终于在今天傍晚,被点燃了。
起因是李立下班回来,看到桌上又是母亲做的那锅油汪汪、飘着厚厚鸡油的老母鸡汤,而妻子丽华只勉强喝了小半碗,忍不住又提了一句:“妈,林阿姨昨天做那个猪脚汤,丽华不是挺爱喝吗?要不明天开始,让林阿姨过来帮帮忙吧,我也跟她说了……”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正在阳台上忙着晾晒尿布的王秀芬的丈夫李建国,突然间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脸色铁青得如同寒冬里的冰霜。他刚才恰好就在阳台,把屋内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立子!你还有完没完!”李建国嗓门本就洪亮,此刻带着怒气,震得客厅嗡嗡响,“天天嫌你妈做的饭不好吃?你妈伺候完你,现在还得伺候你媳妇你儿子,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就换来你们挑三拣四?!”
王秀芬正在厨房收拾,闻声拿着锅铲就出来了,眼圈瞬间就红了:“老李你喊什么喊!……立子,你实话跟妈说,你是不是真觉得妈没用,连顿饭都做不好,还得去求外人?!”
“妈,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李立急了,“我就是看丽华吃不下,心里着急!林阿姨那不是外人,她……”
“不是外人是什么?!”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奶瓶都跳了一下,“家丑不可外扬!你倒好,自己家锅大碗小的事,跑去跟林淑慧说道!现在好了,人家一碗汤送过来,什么意思?打你妈的脸!让街坊四邻都知道,我李建国的老伴,连个月子饭都做不好,要别人来教!”
“爸!人家林阿姨是好心!”李立也提高了声音,连日来的压力和委屈涌上心头,“我怎么就家丑外扬了?我就是想解决问题!丽华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奶孩子?去月子中心你们嫌贵,我在家里想办法,怎么还成我的错了?!”
卧室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孙丽华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立!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是我不识好歹,是我不配吃妈辛辛苦苦做的饭!是我事儿多,有洁癖!我这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她的情绪瞬间变得异常激动,胸中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无法自抑。怀中原本安静的孩子,感受到母亲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哇”声,紧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
“丽华!你胡说什么!”王秀芬看着大哭的孙子,心像被揪了一下,又急又气,矛头瞬间转向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你才满意是不是?我跟你爸是少了你们吃的还是少了你们穿的?啊?我们这么拼命是为了谁?!”
“为了谁?你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那点面子!”李立血往头上涌,口不择言,“觉得我们事事都该感恩戴德!丽华她就是吃不惯那么油的汤,她就是看不得角落有灰尘,这有错吗?我想办法解决,你们就觉得是挑刺,是家丑!非要憋出毛病来,才叫家和万事兴吗?!”
“你放屁!”李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立的鼻子,“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来教训老子的?面子?我李建国行得正坐得直,要什么面子!我是心疼你妈!”
“你心疼我妈?那你帮妈分担过多少?还不是妈里里外外一把手!”李立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和犹豫,他豁出去了,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那些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然间冲破了他的喉咙,一股脑儿地脱口而出。
王秀芬站在客厅的中央,目光沉重地注视着面前争吵不休的丈夫和儿子,耳边回荡着儿媳低声的啜泣声以及孙子无助的啼哭声。这一刻,她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她回想起自己多年来为这个家庭所付出的每一分努力,所承受的每一份辛劳,在这一瞬间,却似乎都变成了引发家庭矛盾的导火索。
她原本以为亲手构筑的这个温暖而坚固的堡垒,能够为家人遮风挡雨,然而现实却无情地揭示,这个堡垒的内部早已悄然布满了难以愈合的裂痕,随时可能崩塌。
“别吵了!都别吵了!”她猛地扔下锅铲,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她看着一屋子狼藉和至亲之人愤怒又痛苦的脸,眼泪终于决堤:
“我努力想把这个家撑起来,想让你们都舒坦……怎么就这么难呢?是,我做饭是不合口味,我打扫是不够精细……可我尽力了啊!你们不满意,跟我说啊,去找外人……外人一来,就都显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庞,肩膀开始剧烈地上下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前的这一幕,完全颠覆了人们心中那个一贯强势、雷厉风行的王秀芬形象。此刻的她,不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强者,而是一个在生活的重压下努力挣扎却最终失败、内心充满了无尽委屈和无助的老人。她的每一个颤抖,都似乎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苦楚。
李建国眼睁睁地看着老伴这般模样,心中的怒火在瞬间化作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颓然。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无奈与辛酸。随后,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他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与苍老。
孙丽华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无奈与焦虑,她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住。面对眼前这棘手的局面,她感到束手无策,只能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悄悄积聚,最终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孩子的衣襟上。
李立目光沉重地注视着眼前瞬间变得苍老的父母,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生活的艰辛,那曾经年轻的面容如今已被时光无情地侵蚀。他的视线又缓缓转向一旁哭泣的妻儿,妻子那双曾经充满笑意的眼睛如今却盈满了泪水,儿子的哭声更是如刀割般刺痛着他的心。此刻,他内心深处那些筹谋已久的计划和盘算,以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仿佛一股巨大的洪流,汹涌澎湃却无处宣泄,全部拥堵在他的胸口,最终化成了一声沉重至极、无力至极的叹息。
他想解决问题,却制造了更大的问题。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这个家,却都用爱,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
空气中,只剩下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像一把刀子,划破了这个夜晚,也划破了所有人努力维持的,关于“家”的,那层薄薄的、和睦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