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泼满了江城。
陈阳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屏幕冷白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两个文档窗口并排打开,像两道通往截然不同世界的门。
左边那份,标题是《第一实验小学智慧校园小程序方案(优化版)》。内容比他饭局上讲的更“丰满”:学生作品展示区后面,用小字备注了“可考虑增加点赞评论互动模块,需第三方插件或定制开发,预算另计”;家长预约系统旁,标注着“如需与教师内部日程做轻度对接,涉及额外接口开发,建议分包给专业团队,控制成本”。
文档末尾,附着一份粗略的分包成本估算表,利润空间被挤压得薄如纸片,却勉强能看到一点数字的颜色。
这是李国华“建议”下的产物,是严丽口中“懂得变通”的现实。
右边那份,标题干脆叫《最小可行产品(mVp)方案》。只有最核心的三个功能:通知发布、作品展示(静态图文)、基础预约。每个功能都做了极致简化,去掉了所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像一副干净利落的骨骼。技术实现路径清晰,工时估算精确到半天,预算死死卡在三万线内,利润微乎其微,但每一行代码都写着“可控”和“可靠”。
这是陈阳想做的,是他作为一个技术人最后想坚守的“干净”。
手指悬在键盘上空,微微颤抖。
选择左边,意味着向现实低头,踏入那条幽暗的、布满蛛网的窄巷,或许能换来家庭的喘息,和李国华脸上那种“懂事”的笑容。
选择右边,则是固执地走一条更窄、更孤单的路,可能触怒李国华,让严丽失望,甚至失去这个机会。
他闭上眼,李国华拍着他肩膀时那热络的烟酒气,严丽计算家庭开支时紧抿的嘴唇,豆豆问“爸爸你是中流砥柱吗”时清澈的眼睛,还有张涛那句“对不住”……所有的画面和声音混杂在一起,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没睡?”严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听不出情绪。
陈阳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想把左边那个文档关掉,手却僵住了。他转过身,看见严丽披着睡衣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眼神却清醒锐利,直直地落在他并排的屏幕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嗡声。
“在做方案?”严丽走过来,目光在两个窗口间扫视,很快明白了那微妙而致命的差异。她的眉头慢慢蹙起,嘴角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方式。”陈阳的声音有些干涩。
“更好的方式?”严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怕吵醒隔壁的豆豆,但那股压抑的怒火却更灼人,“陈阳,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挑‘更好的方式’?李老师的话说得不够明白吗?人家在给我们指路!”
“他那不是指路!”陈阳也压着声音,胸腔里那股憋闷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裂缝,“他是在给我们设套!让我们用最低的价格揽下活,再把有技术含量的部分分包给他的人!我们成了什么?替他打工还担风险的傀儡?项目做好了,功劳是他的(他推动的),做砸了,责任全是我(我签的合同)!这叫什么机会?这是火坑!”
“火坑?”严丽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讽刺,“陈阳,你醒醒吧!你以为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阳光大道吗?你之前那个‘干净’的项目,被人骗得渣都不剩!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正经单位、正经领导给的机会,你倒跟我谈起风险、谈起套来了?是,李老师可能有自己的算盘,这社会谁没算盘?但至少,这个项目钱能进来!豆豆下学期的学费、培训费能有着落!工作室下个月的租金能交上!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比你那套‘可控可靠’的空中楼阁重要?”
她走到陈阳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屏幕上那份“最小可行产品”方案:“就这个?三万块,做个只能发通知、看图片、约时间的玩意儿?校长看了怎么想?家长们看了怎么想?‘哦,严老师爱人就这水平?’我以后在学校还要不要做人了?李老师会怎么看?‘这小子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产品好坏不是看功能多不多,是看稳不稳定,好不好用!”陈阳争辩道,技术人的倔强冒了头,“贪多求全,最后每个功能都半吊子,三天两头出问题,那才叫丢人!”
“那你就确保你这个‘精简’的玩意儿不出问题?万一呢?”严丽反问,眼神锐利如刀,“万一服务器崩了,万一预约出错了,谁给你兜底?李老师至少暗示了,他的人可以帮忙维护!多个渠道多条路,这道理你不懂?”
“他那不是兜底,是埋雷!”陈阳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代码不是拼积木,随便找个人插一块就行!架构不统一,风格混乱,后期debug(调试)能要人命!出了问题,两边扯皮,最后耽误的是学校的事,毁的是我的名声!严丽,这是我的专业!我比你懂这里面的风险!”
“你的专业?”严丽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又强行压低,化作一种更加刻骨的嘲讽,“你的专业就是让全家跟着你一起喝西北风吗?你的专业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陈阳,别跟我扯什么专业尊严了!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尊严,是钱!是能让这个家运转下去、能让豆豆不受委屈的钱!”
她眼眶微微发红,但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那里面燃烧着的是愤怒,是恐惧,是长久以来独自支撑的巨大压力。
“我放下脸面去求来的机会,不是让你来展示什么技术洁癖的!是让你来解决问题、让家里缓一口气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是,李老师有私心,这世界谁没私心?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游戏规则里,尽可能拿到我们该拿的,活下去!活下去才配有以后,才配谈你的理想、你的干净!”
“所以就要同流合污?所以就要明知是坑也往里跳?”陈阳感到一阵彻骨的无力,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妻子,那个曾经鼓励他追寻梦想的女人,现在正用最现实的语言,亲手将他心中最后一点珍视的东西敲碎。
“严丽,我当初为什么从设计院出来?不就是为了不做那些违背本心、糊弄事的东西吗?怎么现在,反而要回头去做更不堪的事了?”
“因为那时候我们输得起!”严丽几乎是低吼出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她立刻用手背狠狠擦掉,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更加冷硬的表情,“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有豆豆!有房贷!有你这个填不满的工作室!陈阳,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早就没有资格任性了!你那个‘本心’,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陈阳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左边,是现实的泥潭,右边,是理想的悬崖。他似乎无路可走。
严丽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胸口剧烈起伏着,混杂着愤怒、心痛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
她别开脸,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方案,按左边那份的思路改。报价,就按三万报。李老师那边……我去沟通。你只管把你能控制的部分做好。其他的……别管了。”
说完,她不再看陈阳,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背影僵硬决绝。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阳独自对着惨白的屏幕,感觉那光线正在一丝丝抽走房间里的空气。他慢慢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