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金俊明推开病房门。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晚风,轻轻漫进房间,驱散了些许沉闷。
苏曼正在给林淑慧擦手,温热的毛巾顺着老人干枯的指节慢慢擦拭,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
“金哥来了。”她起身,顺手将毛巾搭在床尾的置物架上,“阿姨今天情况稳定,血压心率都正常,护士刚才来查过,说各项指标比上午还要平稳些,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醒了。”
金俊明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岳母身上。老人安静地躺着,双眼紧闭,脸色依旧苍白,没什么血色,但呼吸均匀平稳,胸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他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一点,轻声道:“辛苦你了,苏曼。这段时间麻烦你照看我妈,还有晶晶……也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苏曼微笑着摇头,语气真诚,“晶晶很懂事,性子也乖巧,跟苗苗处得特别好。两个孩子现在住我那儿,一起上学放学,晚上还能一起写作业,互相有个照应,您完全放心,我会照看好她们的。”
听到女儿有人悉心照料,金俊明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这段时间家里事多,他工作又忙,根本抽不出太多精力顾着孩子,有苏曼帮忙,无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点点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视线落在心电监护仪上,看着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波形和数字,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坐着,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嘀嗒声,格外静谧。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病房门再次被推开,陈雪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黑色的电脑包,身上还穿着白天上班的职业装,挺括的西装外套上沾了点夜色里的凉意,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眼底的青黑比上午更深了些,唯有眼神依旧清明,只是多了几分掩不住的倦意。
看见病房里的金俊明,她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没多说什么,只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林姨今天整体都很平稳,我把注意事项跟你说一下。”苏曼见状,主动走上前,将写好的纸条递到陈雪手里。
陈雪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遍,将关键信息记在心里,抬头看向苏曼:“好,我都记住了。路上小心,天黑了,回去的时候慢着点。”
“放心吧。”苏曼拿起放在一旁的包,又看了眼病床上的林淑慧,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苏曼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沉睡着,两个醒着,空气骤然变得凝滞,连仪器的嘀嗒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金俊明站起身,从带来的保温桶里拿出炖好的汤,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时,温热的香气缓缓散开,冲淡了些许消毒水味。
“我在路上买的鸽子汤,补气血的,你晚上喝点,垫垫肚子。”他将汤碗和勺子递到陈雪面前,语气自然温和,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她加班晚归时,他给她热好饭菜那般,带着熟悉的暖意,“还有,你晚上一个人在这儿熬不住,后半夜我来替你。你回去好好睡几个小时,明天还要去公司处理收尾的事,身子要是垮了,没人能替你扛着。”
陈雪看着那个保温桶,心想:你住酒店,这保温桶也不是家里的,你在路上买的汤,为什么要有个保温桶,是有人帮你煲的吧?!
她脑子子里浮现出沈薇的脸,揪紧了心,胃也在造反: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但她不想点破,她不想现在和他吵,不相怜和他在母亲的病床边吵。
多年夫妻,金俊明察觉陈雪的目光在凝视那个保温桶,竟开诚布公地说道:“哦,这保温桶是沈薇的,她听我提了一嘴,要要买饭带来医院给你,就把自己的保温桶洗干净给我用,说快餐盒装汤,汤的味会变。”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陈雪的肺都要气炸了。但她强力要求自己忍住,她不要当怨妇,她胸脯起伏:“你有个好同事!”
她的目光从保温桶上移开,似乎再也不想看第二眼。
“不用你替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你走吧!!”
金俊明彻底愣住了,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困惑。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些许无措:“小雪,妈生病住院,我心里也着急,也想替你多分担点。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又累又难,一个人扛着所有事,可我们是一家人啊,有难处本该一起扛,让我替你守半夜怎么了?”
陈雪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向窗外。傍晚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天边残留着最后一丝橘红色的余晖,渐渐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病房里的灯光柔和,暖黄色的光晕落在她挺直的背影上,却没带来半点暖意,反倒显得格外冷硬,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身后的人隔离开来。
“金俊明,”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很轻,每个字却都清晰得刺耳,“我现在没精力跟你讨论‘一家人’该怎么做。妈躺在这儿,能不能顺利醒过来还不知道;公司停运的烂摊子一堆,我签了协议要处理两个月的客商收尾,稍有不慎就可能惹上麻烦;陈阳那边更是一团糟,连他自己都照顾不好,随时可能再出乱子……我脑子里已经被这些事塞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也没力气想别的。”
她说完,缓缓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恳求:“你先走,让我静一静,行吗?”
金俊明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找到疲惫,找到脆弱,哪怕是一点点需要他的迹象也好。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沉寂的平静,像一堵冰冷又密不透风的墙,将她的心思牢牢藏在里面,不让他窥探分毫。
他心里满是不解,不明白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是一次关于女儿教育及她处事方式的争吵,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这般疏离的地步?眼前的陈雪,熟悉又陌生,让他有些无措,也有些心慌。
“小雪,你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急切的追问,“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直接告诉我,我们好好沟通,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们结婚十几年了,夫妻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这样互相疏离吗?”
陈雪看着他满脸困惑又委屈的模样,嘴角轻轻扯了扯,像是想笑,可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疲惫。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你没做错什么,真的。只是我累了,累到不想说话,累到没力气解释,也累到不想维系那些所谓的亲密。这个理由,够吗?”
金俊明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了十几年的脸,曾经的温柔与暖意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疏离,陌生得让他心里发慌。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好,我先走。”
他转过身,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手握住门把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叮嘱道:“汤记得趁热喝,别放凉了伤胃。”
陈雪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窗外,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门被轻轻关上,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还有林淑慧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陈雪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夜色彻底浓透,才缓缓转过身,走到病床边,在椅子上坐下。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温柔地牵着她长大,为她洗衣做饭,为这个家操劳半生,如今却毫无力气地垂着,冰凉刺骨。
她将脸轻轻贴在老人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眼眶不知不觉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老人的手背上,却没能唤醒沉睡的人。
窗外,夜色早已笼罩了整座城市,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芒星星点点,缀满了城市的角落。
每一盏灯火之下,都藏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故事,有的温暖顺遂,有的满是坎坷,有的正在热烈地继续,有的却早已悄然走到了尽头。
而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一盏孤灯之下,陈雪握着母亲的手,静静守在床边。她推开了想要靠近的丈夫,独自扛起了家庭与工作的所有重担,眼底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心里绷着一根濒临断裂的弦。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能醒,不知道公司的烂摊子能不能顺利解决,也不知道弟弟的困境该如何化解,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撑多久。
她只能等着,像等待一场未知的救赎。
等待黎明破晓,驱散所有黑暗与困顿;又或是,等待更深的黑夜降临,将自己彻底淹没。
可哪怕前路迷茫,她也不能倒下,至少在母亲醒来之前,在所有事情有个结果之前,她必须撑下去,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
夜深了,病房里的灯光依旧柔和,监护仪的嘀嗒声始终未停,像是在默默陪伴着守夜的人,也守护着沉睡的人。
陈雪靠着床头,轻轻握着母亲的手,眼皮渐渐沉重,却不敢真的睡去,只是偶尔闭着眼小憩片刻,耳边时刻留意着仪器的声音,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异常。夜色漫长,这场等待,不知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