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楼那扇巨门合拢的沉闷回响,仿佛至今仍在张家大宅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散。自那日仪式之后,那座隐藏在云雾与禁制中的黑色建筑,便彻底陷入了死寂。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连一丝能量波动都感知不到,仿佛张起灵踏入的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吞噬一切的、连时间都能凝固的异度空间。
游佳萤在张家又停留了数月。
从寒冬等到初春,山谷间的积雪消融,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和挣扎着探出头的嫩芽;又从初春等到盛夏,烈日炙烤着青黑色的屋瓦,连廊庑下的阴影都带着一股燥热。
她依旧住在那个僻静的小院,每日的生活看似与往常无异,看书,采药,或是独自对弈。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焦灼如同地底暗涌的岩浆,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她数次悄然来到古楼外围,试图用神识再次探入,结果却比之前更加糟糕。
那古楼周围的能量场非但没有因为有人进入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狂暴和混乱,她的神识如同撞上了一堵布满尖刺的、不断旋转的墙壁,不仅无法深入,反而几次险些被那混乱的力量反噬所伤。
她试图从张隆奎等人口中探听关于古楼内部更多的信息,但这些人,包括张隆奎在内,对古楼的了解似乎也仅限于族长的继承仪式和那些流传已久的、语焉不详的传说。
真正的核心秘密,似乎只掌握在历代族长手中,而他们,从未活着、或者说清醒地将秘密带出来过。
“游先生不必过于担忧,”张隆奎曾这样宽慰她,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甚至隐含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平静,“古楼传承,耗时长短不一,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皆有先例。殿下天纵奇才,定能逢凶化吉,成功获得传承。”
逢凶化吉?游佳萤在心中冷笑。
那古楼给她的感觉,绝非善地。
那种混乱、古老、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场,更像是一个筛选器,或者说……一个处刑场。
数月过去,音讯全无。
那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
她开始频繁地梦见那片千年前的雪原,梦见哥哥染血的身影,然后画面一转,变成了张起灵独自一人,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身后是缓缓关闭的、刻满诡异纹路的青铜巨门……每一次,她都会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她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这种被动的、无能为力的等待,几乎要让她发疯。
千年的时光早已将她磨练得善于忍耐,但这一次,等待的对象不同,那份牵绊也不同。
那孩子……是这无尽孤寂中,唯一一个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涟漪,让她重新感受到“在意”为何物的存在。
她必须做点什么。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同破开乌云的光,瞬间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继续留在张家,除了徒增焦虑,毫无意义。张隆奎等人表面上依旧恭敬,但她能感觉到那恭敬之下日渐滋生的试探与疏离。
她这个“客卿”的价值,随着张起灵进入古楼而变得模糊起来。若非忌惮她深不可测的实力,恐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
而且,她也确实需要去探寻一些东西了。
关于长生,关于轮回,关于那扇改变了她一生的青铜门……这些困扰了她千年的谜团,她从未停止过追寻,只是后来因为张起灵的出现而暂时搁置。
如今,或许是时候重新拾起。
或许,在外界浩如烟海的典籍、传说、乃至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境中,能找到关于张家古楼的只言片语,能找到安全进入或是……接应他出来的方法?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也比如今这般枯等要好。
或许,也能找到关于哥哥游佳煦魂魄下落的更多线索?了尘禅师的判词如同巨石压在她心头,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甘的微光,未曾彻底熄灭。
打定主意后,游佳萤不再犹豫。
她没有向张隆奎等人正式辞行,只是在一天清晨,如同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
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要的银钱和丹药,以及……那枚被张起灵默默放在她门口的青铜母铃。她用软布将其仔细包好,贴身收藏。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小院。院中的药圃里,几种她亲手栽种的草药长势正好,在晨光中舒展着绿叶。
这里曾是她漫长漂泊中一个相对安稳的驿站,也见证了一个孤独孩童的成长,以及……某种特殊情感的萌芽。
没有留恋,她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了院门,穿过依旧寂静的廊庑,走向张家大宅那扇沉重的大门。
守卫的张家子弟见到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无人敢上前阻拦。这位游先生的去留,从来不是他们能够过问的。
踏出张家大门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草木清香和自由气息的山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后宅院那沉闷的、带着腐朽意味的空气。
游佳萤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
她沿着下山的小路,步履平稳地向前走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苍翠的山林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再无痕迹。
这一次的远行,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泊,也不再是纯粹的为了隐藏自身而不断的迁徙。
她的心中,有了明确的方向,尽管这个方向依旧模糊,也有了更加沉重的牵挂。
她要去找寻答案。关于长生诅咒的答案,关于轮回往生的答案,或许……也是关于如何将那个被困在古楼中的少年,带回到这阳光下的答案。
山路崎岖,前路茫茫。
但这一次,游佳萤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坚定。
孤身只影,再入红尘。
千年的谜题与现世的羁绊,如同两条交织的线,牵引着她,走向那未知的、却又必须去探寻的远方。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那座沉寂了数月之久的张家古楼,其内部那混乱狂暴的能量场,曾发生过一次极其短暂、却异常剧烈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奋力挣扎了一下,随即,又重归于死寂。
只是这一切,已然离开的游佳萤,无从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