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东,毗邻湘江的一处僻静院落,是黑瞎子半月前赁下的。
院子不大,几间白墙青瓦的屋舍,带着个小天井,角落里种着一株半枯的老梅,枝桠虬结,在冬日里透着几分倔强的苍劲。
相较于城中心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安宁,只隐约能听到远处江面传来的汽笛声,悠长而飘渺。
三人回到院中,那股街头重逢带来的、混杂着震惊与悸动的激荡情绪,似乎被这院墙稍稍隔绝,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更为微妙而复杂的氛围。
黑瞎子反手关上院门,将市井的嘈杂彻底关在外面。
他摘下头上的帽子,随意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惯有的、略显玩世不恭的笑容,率先打破了沉默:“嘿,这地方不错吧?瞎子我别的不行,挑窝的眼光还是一等一的。清静,方便,关键是……”他顿了顿,墨镜转向游佳萤和张起灵的方向,意有所指地拉长了语调,“……跑起路来也利索。”
游佳萤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将其脱下,挂在一旁的木质衣架上。
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优雅,却也透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疲惫。
她里面穿着一件浅青色的夹棉旗袍,领口和袖口缀着细细的银边,素净得几乎没有什么纹饰,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
张起灵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他的目光,自街头相遇那一刻起,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此刻,在更为明亮的光线下,他看得更加清楚。
她瘦了。
记忆中,在张家那段岁月里,她虽然也清瘦,但眉宇间尚存一丝属于人间的鲜活气,偶尔在教导他武艺或是解读古籍时,眼中还会有专注的光彩。
而此刻,那种光彩仿佛被漫长的时间磨蚀殆尽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意。
她的眼神,像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薄灰,看向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温和的、却也是彻骨的疏离。
那是一种灵魂被抽离了热度,只剩下空壳在行走的疲惫。
她比记忆中,更添了憔悴。
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散在这人世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张起灵的心脏,并不剧烈,却绵长而深刻,带着一种钝痛感。
他习惯了冰冷、习惯了疼痛、习惯了失去,却很少有这样清晰地为一个人感到“心疼”的时刻。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有些无措,只能更深地沉默下去,将所有翻涌的波澜都压制在毫无表情的面容之下。
失而复得的庆幸,也在这沉默中悄然滋生。
像是一块遗失了很久的、本以为早已碎裂的拼图,忽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原处。
尽管这块拼图本身,也布满了岁月的裂痕。
他找过她,在离开张家古楼后的那些年里,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渠道,却始终杳无音信。
他一度以为,她也像张家古楼里许多秘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直到今天,在长沙街头,那一声轻唤,将他从漫长的寻觅和遗忘的循环中,短暂地拉了出来。
“站着干嘛?坐啊!”黑瞎子已经自顾自地走到天井旁的石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
他啧了一声,“得,光顾着看你们二位‘执手相看泪眼’了,连口热水都没有。小阿萤,劳驾烧点水?瞎子我这跑了一天,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的插科打诨,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暂时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游佳萤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角落的灶披间(厨房)。
她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猫一样。
张起灵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灶披间的门帘后。
他这才走到石桌的另一边,坐下。坐姿依旧挺拔,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是常年训练留下的习惯。
黑瞎子隔着石桌,打量着张起灵。墨镜遮挡了他的眼神,但嘴角那抹笑意带着几分探究:“我说哑巴张,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看样子,混得也不咋地啊。”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戏谑,“该不会……是一直在找我们小阿萤吧?”
张起灵抬起眼皮,看了黑瞎子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黑瞎子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黑瞎子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耸耸肩,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灶披间里传来轻微的水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游佳萤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放着那把粗瓷茶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茶杯。
她将托盘放在石桌上,动作娴熟地开始沏茶。
茶叶是黑瞎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普通炒青,算不上好,但在这战乱年代,能喝上口热茶已是不易。
热水注入,茶叶在壶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香气。
游佳萤先给黑瞎子倒了一杯,又给张起灵倒了一杯。最后才给自己也斟上一杯。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这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环节。
但张起灵却注意到,她的指尖在触碰茶杯时,有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而且,那双手,比在街上握着的时候,似乎更冷了一些。
她捧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借着那一点微薄的热气暖手。
目光低垂,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天井里一时寂静,只有偶尔吹过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汽笛。
“你……”张起灵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个寂静。他说话似乎总是这样,惜字如金,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游佳萤和黑瞎子都看向他。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目光落在游佳萤捧着茶杯的手上,那双手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冷吗?”
很简单的两个字,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却让游佳萤微微一怔。
黑瞎子嗤笑一声:“哑巴,你这不废话吗?这大冬天的,小阿萤的手什么时候热过?跟冰块似的。”他嘴上说着,却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游佳萤的手,墨镜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游佳萤抬起眼,对上张起灵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专注,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直接的关切。
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白,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习惯了将一切情绪内敛,习惯了独自承受漫长的寒冷,忽然有人如此直接地点破,倒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还好。”
这笑容落在张起灵眼里,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那股心疼的感觉更清晰了些。
他记得,以前在张家,她偶尔也会这样笑,但那时的笑意,或多或少能抵达眼底。
而此刻,这笑容只是浮在表面,像水面上的浮萍,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冒着丝丝热气的茶,轻轻推到了她的面前,紧挨着她手中那杯已经温凉的茶。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黑瞎子都挑了挑眉的动作——他再次伸出手,不是去拿茶杯,而是极其自然地,覆上了游佳萤放在石桌上、没有捧杯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几乎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掌心的温热,透过她冰凉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一次,不再是街头重逢时那一瞬间的确认,而是一种持续的、稳定的温暖传递。
游佳萤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千年了,除了哥哥,从未有人如此持续地、不带任何目的地,想要温暖她。
黑瞎子虽然也关心她,但方式更多是插科打诨和默默的守护,很少有这样直接的身体接触和温度传递。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那温暖太陌生,太具有侵略性,几乎要烫伤她冰封已久的心防。
但张起灵的手握得很稳,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她,也让她无法轻易挣脱。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做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捂捂。”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游佳萤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的手背指骨分明,肤色是健康的蜜合色,与她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
那温暖的触感,固执地、一点点地渗透进来,试图驱散那沉积了千年的寒意。
她最终没有再动,任由他握着。
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脆弱感,悄然漫上心头。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旁边黑瞎子那带着玩味笑意的注视。
黑瞎子看着这一幕,嘴角咧了咧,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端起自己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这茶,真不咋地。” 他将目光投向天井那方小小的天空,不再看那两人。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阳光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
张起灵就这样一直握着游佳萤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无声地熨帖着她的冰冷。
他没有再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容颜未改。
他似乎并不急于知道答案,或者说,在他沉默的世界里,有些东西,远比语言来得重要。
游佳萤起初还有些僵硬,渐渐地,在那稳定而持续的暖意中,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暖意似乎不仅仅停留在手上,而是顺着血脉,极其缓慢地,流向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自从哥哥去世,自从得知寻找无望,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可以稍微放松警惕,感觉到一丝“安全”的时刻了。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张起灵看着她闭上眼后,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倦色,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也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黑瞎子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墨镜后的眼神,落在张起灵那看似冷漠却执着地握着游佳萤的手上,又落在游佳萤那难得显露出一丝脆弱和放松的侧脸上。
他轻轻“啧”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老梅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
灶披间里,烧水的余烬尚存一丝温热。
石桌上,两杯茶,一杯已凉,一杯尚温。
而他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在这乱世之中,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在这沉默的守护下,仿佛连时光,都愿意为这片刻的温情,稍稍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