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无月。
塞外的风格外凛冽，卷起戈壁滩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格尔木郊外，那栋被高墙电网环绕、标识着“某某特殊疾病康复中心”的建筑，在墨色的天幕下，像一头匍匐的、沉默的钢铁巨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几点惨白的灯光在建筑内部零星亮着，如同巨兽半睁半闭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子时将近。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疗养院西侧围墙外。
这里远离主路，靠近一片荒芜的乱石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经年累月的消毒水和污物混合的刺鼻气味。
游佳萤和黑瞎子皆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脸上涂抹了油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
游佳萤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一块会移动的寒冰，连呼出的白气都微不可查。
黑瞎子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紧绷，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按照解九爷提供的图纸，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被荒草和杂物半掩着的、直径约一米的圆形排污渠入口。
沉重的铸铁闸门上锈迹斑斑，边缘凝结着厚厚的、令人作呕的污垢。
黑瞎子上前，双手抵住闸门边缘，肌肉贲起，额角青筋微现。
他按照“左三右四”的规律，缓缓转动隐藏的机关。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摩擦着厚重锈层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格外刺耳。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幸运的是，风声掩盖了这细微的异响。
闸门被挪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化学药剂和腐烂物质的恶臭扑面而来。
“走！”黑瞎子低喝一声，率先侧身钻了进去。游佳萤紧随其后。
渠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是粘稠湿滑的淤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两人戴上了特制的呼吸过滤面罩，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和记忆力，在狭窄、湿滑、曲折的管道中快速穿行。
黑瞎子手中握着一支光线被刻意调暗的特制手电，只在确认方向和障碍物时短暂亮起。
前行约五十米，左侧墙壁上，果然有几块松动的砖块。黑瞎子按照约定，在第三块砖上，用指节敲击出三长两短的信号。
“笃——笃——笃——笃笃。”
声音在空寂的管道中回荡，很快被更深沉的寂静吞没。
等待。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大约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
突然，从管道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像是重物倒地的声响，紧接着，头顶某处的灯光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信号来了！电路短路！
“行动！”游佳萤低声道。
两人不再隐藏行迹，速度骤然提升，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在恶臭的管道中疾驰。
很快，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金属质地的气压密封门，挡住了去路。
这就是解九爷所说的最后一道关卡！
几乎在他们抵达门前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气压密封门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门缝处泄露出丝丝白色的冷气——门从内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戴着口罩、眼神惶恐紧张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后，正是解九爷安插的内应！他看到游佳萤和黑瞎子，如同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鬼怪，嘴唇哆嗦着，飞快地指了指身后一条亮着惨白灯光、空无一人的走廊，用气音急促道：“快！只有三分钟！直走到底右转，下楼梯就是地下三层！零号在最里面！守卫刚过去不久！”
说完，他不等回应，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回门内，并按动了墙上的某个按钮。
气压门再次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
没有时间道谢。
游佳萤和黑瞎子对视一眼，身形暴射而出，沿着那条冰冷的、回荡着他们轻微脚步声的走廊疾奔。
走廊尽头右转，果然是一段向下的金属楼梯。
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下方涌上来，带着一种不同于排污渠的、属于无菌环境和某种更深沉冰冷的寒意。
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进入地下三层。
这里的空气更加冰冷，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惨白色，将一切照得如同太平间。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铁门，门上只有编号和一个小小的观察窗，如同监狱的牢房。
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精神力场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的心跳不自觉的加快，头皮微微发麻。
游佳萤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里残留着各种混乱、痛苦、绝望的精神印记，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熟悉气息——是小官！他还在这里！而且，他的状态……非常不好！
她的心猛地揪紧，脚下步伐更快。
按照图纸记忆，零号隔离间就在这条走廊的最深处。
两人屏息凝神，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两道贴地滑行的阴影，迅速靠近。
就在距离目标还有约二十米的一个拐角处，游佳萤猛地抬手，制止了黑瞎子前进。
她的感知中，前方拐角后，有四道带着杀伐之气的气息正在缓慢移动——是巡逻的守卫！他们折返的时间比预计的稍早了一些！
不能等！时间不等人！电路短路引起的骚动随时可能平息！
游佳萤眼中寒光一闪，对黑瞎子做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黑瞎子会意，无声地取下背上一个特制的弓弩，搭上了一支箭簇闪烁着幽蓝光泽、几乎没有尾羽的短箭。
游佳萤则从腰间摸出了几枚细如牛毛、在惨白灯光下几乎看不见的银针。
就在那四名守卫转过拐角，出现在视野中的瞬间——
“咻！”“咻！”“咻！”
三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黑瞎子弓弩连发，三支短箭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没入了前三名守卫的咽喉！
他们甚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眼中带着惊愕和茫然，软软地向下倒去。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游佳萤手腕一抖，数点寒星激射而出！
最后那名守卫只觉得脖颈和眉心几处微微一麻，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随即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直，然后被悄无声息掠至身后的黑瞎子扶住，轻轻放倒在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发出任何大的声响。
只有尸体倒地时衣料摩擦地面的细微窸窣声。
游佳萤看都没看地上的守卫，身形一闪，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那扇最为厚重、门上没有任何编号、只有一个红色“零”字标记的铁门前——零号隔离间！
门上，是解九爷描述的那种复杂的机械密码盘和闪烁着红光的生物识别屏幕。
游佳萤伸出手，指尖没有去触碰密码盘，而是轻轻按在了冰冷的合金门板上。
她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玄奥频率的能量，如同水银般，从她的指尖渗透而出，悄无声息地探入锁具内部的结构。
这不是暴力破坏，而是感知，是共鸣，是寻找那精密机械中最细微的、属于“锁”的本质规律。
千年的生命，让她对“禁锢”与“开启”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瞎子持弩警戒着走廊两端，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了一些模糊的喧哗声，电路短路引起的混乱可能快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弹动声，从门内传来。
游佳萤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锐利的光芒。
她收回手，低声道：“锁，开了。”
但还有生物识别锁！屏幕依旧闪烁着红光！
“没时间了！强行突破！”黑瞎子低吼道，已经抬起了枪口，对准门锁连接处。
“等等！”游佳萤阻止了他。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她的指尖萦绕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蓝色的寒气。
那寒气接触到生物识别屏幕的瞬间，屏幕上的红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然后，“啪”的一声轻响，屏幕骤然暗了下去！
她竟然用自身的力量，暂时干扰甚至破坏了精密的电子元件！
“退后！”游佳萤低喝一声，双手抵住厚重的铁门，体内那沉淀了千年的力量骤然爆发！
不是蛮力，而是一种巧劲，如同庖丁解牛，沿着被她感知到的、锁芯内部最脆弱的结构线，猛地一推！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厚重的合金门，被她硬生生推开了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
刺骨的寒气如同实质般从门内涌出，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血腥、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非人存在的诡异气息！
两人毫不犹豫，闪身冲了进去！
隔离间内，空间不大，只有惨白的灯光照亮中央。
那里，一个身影被儿臂粗的黑色特殊金属锁链，以一种极其屈辱和痛苦的姿势，牢牢禁锢在一个冰冷的金属座椅上。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沾染着暗沉污渍的白色病号服，裸露在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针孔和一些扭曲的、仿佛被什么力量侵蚀过的诡异疤痕。
他瘦得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张起灵。
十七年的囚禁与折磨，几乎磨灭了他身上所有的生气，只留下一具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躯壳，和深不见底的沉默。
听到破门的巨响，他似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凌乱发丝下，露出一双空洞、麻木、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黑色眼眸。
那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喜悦，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碎的荒芜。
他看到了冲进来的游佳萤和黑瞎子。
目光在游佳萤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死寂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像是投入古井的石子，却未能激起任何像样的涟漪。
随即，那点微光便熄灭了，重新归于一片冰冷的麻木和……茫然。
他仿佛，已经不认得他们了。
游佳萤看着他那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和陌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十七年前那个虽然沉默却眼神清亮、会在雪天为她捂手的少年，竟然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小官……”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冲上前去。
突袭格尔木，成功找到了他。
但救出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真正的战斗，或许从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