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光影,在寂静与细微的变化中,悄然流转。
张起灵的存在,逐渐从最初那个全然空洞的符号,变得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人气”。
他依旧沉默,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对游佳萤的依赖和亲近,已经成为了这个小院里不言自明的背景。
他会下意识地跟随她的移动而转动视线,会在她离开视线范围稍久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细微焦躁,而那个捂手的习惯,更是成为了他们之间一种无声的、日常的仪式。
然而,生活并非只有院中的方寸天地。
黑瞎子需要营生,也需要信息。
他过往的活计,大多带着刀口舔血的危险,以往常有张起灵这个强力搭档在侧,方能游刃有余。
自张起灵失忆后,他独自接的几趟活,都颇为吃力,甚至有一次险些栽在云南边境一个诡异的土司墓里,带着一身狼狈和一道深刻的伤口回来,被游佳萤沉默地、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地按在椅子上,清理包扎了许久。
那一次,游佳萤看着黑瞎子龇牙咧嘴却依旧强撑笑意的脸,又看了看安静坐在一旁、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张起灵,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三人,早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缺失了任何一角,平衡都会被打破,风雨便会侵袭而来。
她不能永远将张起灵庇护在这个看似安全的院落里,这不仅不现实,或许……也并非他潜意识里真正的归宿。
他那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和与生俱来的墓室本能,如同被鞘隐藏的利刃,终究需要找到挥洒的去处。
而黑瞎子,也需要他。
但让一个记忆空白、心智近乎孩童的人重新涉足险地,这个决定太过沉重。
游佳萤犹豫了许久,直到黑瞎子伤愈后,又一次接到一个据说“油水很足”但听起来就透着邪性的邀约时,她终于开了口。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张起灵坐在石凳上,游佳萤站在他身后,用一把木梳,极其轻柔地梳理着他墨黑的短发。
他的头发细软,带着健康的微凉。
他安静地坐着,微微低着头,像一只被顺毛的大型猫科动物,显露出全然的放松和温顺。
黑瞎子靠在廊柱上,看着手里的信件,眉头微蹙。
“阿齐,”游佳萤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这次的活,带上小官吧。”
黑瞎子猛地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带着明显的错愕和反对:“小阿萤,你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是什么样子,我比你更清楚。”游佳萤打断他,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身体记得怎么战斗,他的本能知道如何在黑暗中生存。把他关在这里,对他来说,未必是保护。”
她放下梳子,走到黑瞎子面前,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而且,你需要他。不是吗?”
黑瞎子沉默了。
他无法否认。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据说葬着前朝某个试图追求长生而走火入魔的王爷的疑冢,里面邪门的传闻不少,雇主提供的资料也语焉不详,风险极大。
如果有哑巴张在……
他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坐在夕阳里的张起灵,那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侧脸完美得不似真人,却也空洞得让人心头发紧。
“可是……”黑瞎子艰难地开口,“他不记得了,万一在下面……”
“所以,你需要看好他。”游佳萤的目光转向张起灵,眼神变得极其柔软,又带着一丝深藏的忧虑,“就像……就像以前他偶尔状态不对时,你看顾他那样。我相信你,阿齐。”
这句“我相信你”,让黑瞎子心头一震,所有推拒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再抬头时,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凝重。
“成!既然小阿萤你都发话了,那瞎子我就带着咱们这位‘崭新的’哑巴张,去会会那劳什子王爷!”他走到张起灵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试图用轻松的语调说道,“嘿,哥们儿,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保证比蹲在这院子里数蚂蚁有意思。”
张起灵空茫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听不懂,也仿佛不感兴趣。
黑瞎子也不气馁,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跟着哥走就行,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这三天,游佳萤显得异常忙碌。
她不再只是准备寻常的饮食衣物,而是翻出了她珍藏的一些药材,亲自调配了效果更强的解毒散、止血粉,又仔细检查了黑瞎子的装备,补充了可能用到的特殊工具。
她甚至连夜赶制了两件贴身的里衣,用的是一种极为特殊、带着淡淡药香的布料,据说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尸毒瘴气。
她为张起灵准备的行囊更是细致入微。
除了必备的物品,她还放入了他以前惯用的、那种特制的压缩干粮,几块用油纸包好的、他似乎并不讨厌的甜味点心,甚至还有一小包晒干的、有安神效果的草药,用细麻绳系好,附上一张极简的图示,画着如何泡水饮用。
她没有对他进行任何言语上的叮嘱,因为他听不懂。
她只是用这些无声的行动,将她所有的担忧和牵挂,一点点、密密实实地塞满了他的行囊。
临行前的夜晚,游佳萤来到张起灵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依旧空茫。
游佳萤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替他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温暖依旧,几乎是立刻,就习惯性地收拢手指,将她冰凉的手包裹住。
游佳萤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小官,明天要跟阿齐出去了。外面……可能会有些危险。你要小心,也要……听阿齐的话,好吗?”她知道他听不懂,但她还是想说。
张起灵看着她,空茫的眼底,似乎因为她声音里的某种情绪,而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握着她的手,力道稍稍紧了一分。
第二天清晨,黑瞎子和张起灵准备出发。
张起灵背着那个被游佳萤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囊,安静地站在院中,等待着。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身形挺拔,只是眼神依旧缺乏焦点,与这整装待发的姿态显得有些割裂。
游佳萤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黑瞎子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吧,小阿萤,保证完完整整地把你家小官带回来!走了!”
他招呼了一声张起灵,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巷口走去。
张起灵顿了顿,空茫的目光扫过站在门口的游佳萤,然后,几乎是毫无迟疑地,迈开脚步,沉默地跟上了黑瞎子的背影。
游佳萤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风格迥异、却莫名和谐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空落落的。
她知道这是必要的尝试,但分离的担忧,依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她转身回到寂静的院落,开始她自己的等待。
时间一天天过去。
游佳萤每日依旧打理院落,翻阅古籍,在佛前上香,但心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远方。
她试图通过黑瞎子留下的特殊渠道获取信息,但墓下之事,瞬息万变,音讯难通。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
游佳萤几乎是立刻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快步走到院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将门拉开。
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两人。
黑瞎子脸上带着疲惫,衣服上沾着尘土和几处不明的暗色污渍,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墨镜下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弧度。
而在他身后半步,张起灵依旧沉默地站着,身上同样带着跋涉和战斗过的痕迹,衣角甚至有被利刃划破的痕迹,但他整个人完好无损,甚至……那双总是空茫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活气?
“哟,小阿萤,还没睡呢?是在等我们吗?”黑瞎子笑嘻嘻地开口,侧身让开,“赶紧的,弄点吃的,快饿死了!”
游佳萤的目光迅速在张起灵身上扫过,确认他没有明显伤势后,悬了半个月的心,才缓缓落回实处。她让开身子,让他们进来。
在灯光下,她看得更清楚了些。
黑瞎子一边嚷嚷着饿,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墓里的惊险——诡异的机关、突然尸变的棺椁、难以分辨的迷宫通道……他刻意略去了最凶险的部分,但游佳萤如何听不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张起灵只是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游佳萤为他们端上一直温在灶上的清粥小菜。
当游佳萤将碗筷放到他面前时,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陌生,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是完全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空洞。
那里面,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完成任务归来”的松弛感。
黑瞎子喝了一大口粥,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游佳萤说道:“嘿,你是没看见,咱们这位哑巴张,虽然脑子不记事儿,可那身手,一点没丢!反应快得吓人!好几次,要不是他,瞎子我这次可就真得折在下面当陪葬了!”他语气夸张,但话语里的赞叹却是真实的。
他继续道:“道上那些家伙,听说‘南瞎北哑’又一起露面了,而且哑巴张风采不减当年,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嘿,这下好了,以后接活,价钱又能往上抬抬了!”
游佳萤听着,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张起灵夹了一筷子他似乎多动了一下的青菜。
她看着安静进食的张起灵,又看了看虽然疲惫却难掩兴奋的黑瞎子,心中那片因为分离而悬空的角落,终于缓缓落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填满。
“南瞎北哑”。
这个名号,终究还是重新响了起来。
尽管其中一个,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但某种默契,某种源于身体本能和绝对信任的搭档关系,已经在鲜血与危机的洗礼中,悄然重建。
这个家,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重新完整了。
哪怕这种完整,建立在流沙般的记忆之上,但至少在此刻,它是坚实而温暖的。
游佳萤知道,前路依旧漫长,失魂症的阴影依旧高悬。
但看着眼前这两个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男人,一个嬉笑怒骂如同炽阳,一个沉默守护如同静影,她忽然觉得,或许就这样走下去,也不错。
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