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呼啸着向北,窗外的景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抽走了色彩。
丰饶的黑土地被皑皑白雪覆盖,零星的村落像是散落在白色绒布上的灰色积木,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很快便被凛冽的寒风撕碎、消散。空气中的温度随着纬度的升高而骤降,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凝结成霜,模糊了外界的视线。
当列车最终在距离长白山脉最近的一个小镇站台喘着粗气停下时,一股仿佛来自亘古冰川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车厢单薄的壁板,席卷了每一位乘客。
车门打开,如同打开了冰窖的大门。
“我滴个亲娘诶!”王胖子第一个跳下车,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呛得连连咳嗽,他裹紧了身上厚厚的羽绒服,肥硕的身体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他娘的什么鬼天气!比咱皇城根儿底下冷多了!”
吴邪跟在他后面,一下车就觉得脸上的皮肤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呼吸间,肺叶都带着冰凉的刺痛感。
他抬头望去,小镇简陋的站台几乎被积雪淹没,远处的房屋轮廓在狂舞的雪花中显得模糊而扭曲,更远处,则是那片连绵起伏、如同白色巨兽般蛰伏在天地之间的长白山脉主峰群。
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和敬畏感,油然而生。
吴三省和潘子经验丰富,早已准备好了厚厚的狗皮帽子和防风镜,正在清点着随行的装备。
阿宁的队伍也陆续下车,他们穿着统一的、性能极佳的极地探险服,动作麻利地开始搬运各种专业器材,与吴三省这边带着浓厚“土夫子”风格的装备形成了鲜明对比。
游佳萤是最后一个缓缓步下车厢的。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依旧是一身相对轻便的深色防风衣,脸上戴着那方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
然而,在她双脚真正踏上这片被厚雪覆盖的土地,感受到那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以及看到远方那巍峨、肃穆、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的雪山时,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极致的寒冷。
而是因为一种……穿越了千年时空,骤然复活的、刻入骨髓的记忆。
太像了。
眼前这风雪漫天的景象,这刺骨的寒意,这仿佛能吞噬一切生命的白色荒漠……与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雪夜,何其相似!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雪,也是这样的冰冷彻骨。
她穿着单薄的唐时衣裙,在哥哥的拼死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亡在茫茫雪山之中。
脚下的雪是冷的,风是利的,身后是恶犬的狂吠和追债人狰狞的呼喊。
哥哥的体温一点点在风雪中流失,最终,那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推向生的方向,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白色里……
千年过去了,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她走遍了世界各地,看遍了各种奇景险境,却从未有一处,能像眼前这片长白雪山一样,如此精准、如此残酷地,将她瞬间拉回那个绝望的夜晚。
那逃亡的窒息感,那失去至亲的撕心裂肺,那浸透骨髓的寒冷与恐惧……如同被封存在冰川下的病毒,在此刻,被这相似的环境彻底激活,汹涌地反扑上来。
她的脸色在面纱下瞬间变得苍白如雪,比周围的积雪更甚。
指尖冰凉,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千年修炼而来的平静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风暴搅得天翻地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抵抗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冰冷回忆。
风雪更加猛烈了,如同万千冤魂在咆哮,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
她独自站在那里,身形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仿佛千年时光并未流逝,她依旧是那个在雪地里无助奔跑、最终失去了一切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防风斗篷的兜帽,被人从后面,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拉了起来,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的头,将那肆虐的风雪和刺骨的寒意,阻挡了大半。
动作自然而熟练,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游佳萤微微一怔,从那段冰冷刺骨的回忆中被惊醒。
她缓缓转过头。
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色连帽衫,外面套了件简单的防风外套,似乎完全不受这酷寒的影响。
他空茫的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落在远方风雪弥漫的雪山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但他的动作,却精准地、下意识地,为她挡住了最直接的风雪。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仿佛这个动作,就像呼吸一样,是他身体本能的一部分,无关记忆,只关乎……她需要。
那兜帽边缘柔软的绒毛,轻轻蹭着游佳萤冰凉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冷而干净的气息,以及一丝……属于活人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这股微弱的暖意,像是一道细小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几乎被冻结的心脉,将她从那段千年前的梦魇中,一点点地拉扯回来。
她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空茫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对雪山方向的专注与悸动。
千年轮回,物是人非。
他们共同站在这片风雪之下,面对着一个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险的未来。
心中的惊涛骇浪,在他的无声举动下,竟奇异地慢慢平复了下来。
那冰冷的回忆,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留下了湿冷的痕迹,却不再能将她吞噬。
她轻轻拉紧了兜帽的系带,低声道:“谢谢。”
张起灵依旧没有回应,目光依旧锁定着雪山。
但他微微偏转的身体,却将更多的风雪挡在了自己这一侧。
“人都到齐了!”吴三省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他大声招呼着,“车安排好了,我们先去山脚下的落脚点!这鬼天气,得从长计议!”
几辆经过改装、轮胎上缠着防滑链的越野车,如同疲惫的钢铁野兽,停在站台外的雪地里。众人顶着风雪,艰难地将行李装备搬上车。
黑瞎子一边帮着抬箱子,一边对游佳萤和张起灵挤眉弄眼,虽然冻得鼻子发红,嘴上还不闲着:“小阿萤,哑巴张,你俩倒是会找地方‘叙旧’,这风雪配冰山,够意境!就是忒冷了点儿!”
解雨臣最后一个上车,他穿着厚实的深灰色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游佳萤和张起灵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看到游佳萤已然恢复平静,以及张起灵那无声的守护姿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坐进了车里。
车队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艰难地朝着长白山脚下那个预先准备好的、作为前进基地的偏僻林场小屋驶去。
车窗外,是混沌未开的世界。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
疯狂舞动的雪片遮蔽了视线,狂风卷起雪沫,如同白色的沙尘暴,一遍遍冲刷着车窗。巍峨的雪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仿佛连接着天与地的巨大屏障,沉默地注视着这群渺小的、不自量力的闯入者。
车内,气氛凝重。
就连最爱说话的王胖子,也缩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象直咂舌。吴邪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忐忑,以及对那传说中云顶天宫的隐约恐惧。
阿宁和她的人则大多沉默,只是不断检查着仪器和设备。
游佳萤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白色世界。
兜帽隔绝了大部分风寒,但那股源自雪山本身的、亘古不变的苍茫与威严,却透过玻璃,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千年之前,她在雪山中失去。
千年之后,她再次踏入雪山。
这一次,结局会如何?
她不知道。
但她能感觉到,身边张起灵的呼吸似乎比平时略微急促了一丝,他空茫的眼底,那指向雪山深处的光芒,越来越亮。
命运的齿轮,在这长白风雪的咆哮声中,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向那座隐藏在云雾与冰雪之中的、神秘而危险的——云顶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