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腊月。岁末的寒气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扼住了整个长白山脉。张家大宅内,那股因族长推举而涌动的暗流,在游佳萤的默许与张隆奎的强力推动下,终究还是冲破了最后的阻碍,尘埃落定。
张起灵,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这个身负“圣婴”之名、在放野中证明了自己能力、又因游佳萤的存在而让各方势力不得不慎重对待的特殊存在,被正式推举为张家族长。
消息传开,在死水般的张家内部激起了不同的涟漪。有人(主要是张隆奎一派)弹冠相庆,认为找到了凝聚家族的最佳符号,并成功捆绑了游佳萤这尊“保护神”;有人(强硬派残余及部分中立者)冷眼旁观,或心怀不满,或等待着看这年幼的族长如何应对未来的风浪;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接受,在这乱世与家族衰微的双重压迫下,谁当族长,似乎都已无关紧要。
仪式定在三日后,于张家禁地——那座隐藏在宅院最深处、终年云雾缭绕、连族中核心成员也轻易不得靠近的“古楼”前举行。
这三日,张起灵似乎更加沉默了。他依旧按时进行着那些早已融入骨髓的严苛训练,依旧会在夜晚独自坐在院中,擦拭保养着他的兵器,或是翻阅那些艰深晦涩的家族典籍。只是,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年轻的躯壳内,悄然质变。
游佳萤没有去打扰他。
她依旧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如同往常一样,看书,整理药材,或是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庭院发呆。但她的心,却无法像表面那般平静。
张家古楼。
那是一个连她都感到讳莫如深的地方。
她的神识曾数次尝试探入,却总被一股古老、强大而混乱的力量场域所阻隔、扭曲。那里沉淀着张家最核心的秘密,最古老的力量,也潜藏着最不可知的危险。
历代族长继位,都需进入古楼,完成某种传承仪式,方能得到家族的最终认可。然而,能完好无损地从古楼中走出来的族长,在张家漫长的历史上,也并非百分之百。
更何况,张起灵是如此年轻,他的“圣婴”身份又是如此敏感。古楼之内,等待他的,究竟是力量的传承,还是更加可怕的考验与陷阱?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游佳萤的心头,越收越紧。她甚至几次生出冲动,想要再次阻止他,强行带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她便会想起他那日站在她面前,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和他那句“保护想保护的人”。
她不能……折断他的翅膀。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第三日,终于到来。
天色未明,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与连绵的雪山融为一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空旷的祭坛广场上打着旋儿。
广场尽头,那座传说中的张家古楼,在稀薄的晨光与缭绕的雾气中,显露出它庞大而狰狞的一角。
楼体并非传统的木质或砖石结构,而是一种泛着金属冷光的、未知的黑色材质,上面布满了更加古老、更加复杂的青铜纹饰,与游佳萤记忆中的青铜门纹路,有着某种惊人类似的韵律感。
古楼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高逾三丈的巨门,门扉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睥睨众生的麒麟,那麒麟的眼睛,似乎是由某种红色的宝石镶嵌而成,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祭坛广场上,肃立着张家所有的核心成员。
张隆奎等人身着隆重的礼服,站在最前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其他族人则神色各异,沉默地注视着这场关乎家族未来的仪式。
张起灵穿着一身特制的、绣有麒麟暗纹的玄色族长礼服,站在古楼那扇巨大的门扉前。
礼服略显宽大,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单薄,但他站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一株孤傲的青松,背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
繁琐而古老的祭祀流程一项项进行着。吟诵声低沉而诡谲,香火的烟雾在寒风中扭曲升腾,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游佳萤没有出现在祭坛广场。她站在自己小院的最高处,远远地眺望着那个方向。她的目光穿透风雪与距离,清晰地落在那个小小的、玄色的身影上。
她能感觉到,古楼周围那股强大而混乱的能量场,正在随着仪式的进行,缓缓苏醒、波动。
那扇紧闭的巨门,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即将张开它吞噬一切的口。
仪式接近尾声。
张隆奎上前,将一枚造型奇古、似乎是钥匙又似乎是信物的黑色玉佩,郑重地交到张起灵手中,低声交代了几句。
张起灵接过玉佩,握在掌心。那玉佩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
他转过身,面向那扇巨大的、雕刻着麒麟的门扉。
就在他即将迈步上前,用玉佩开启古楼大门的最后时刻,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在在场所有张家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转回身,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光束,穿透纷扬的雪沫与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投向了远处那座僻静小院的方向!
他看到了!
看到了站在高处,同样凝视着他的游佳萤!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风雪,隔着人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轰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张起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没有对族长权位的渴望,也没有对身后那些目光的在意。他的眼神,清澈,坚定,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对着她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而郑重地,吐出了四个字:
“等我出来。”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风雪的呼啸,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游佳萤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等我出来。
这不是告别,不是请求。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用他全部生命和意志做出的、沉重如山的情感承诺。
他承诺他会回来。他会从那个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古楼中,活着走出来。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
这四个字,承载了他所有未能、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依赖,信任,以及那萌芽于冰冷绝境中、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守护之心。
游佳萤站在高处,风雪吹拂着她的衣袂和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在听到那四个字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
千年冰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看着他,看着那个在风雪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决绝的少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等你。
她的眼神,无声地传递着这个回应。
得到她的回应,张起灵那紧绷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个承诺,一同带入那未知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手握那枚冰冷的黑色玉佩,他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门。
玉佩按上门扉麒麟图案的某个凹槽。
“嗡——!”
一声低沉如同洪荒巨兽苏醒般的轰鸣,自古楼内部传出,震得整个广场的地面都微微颤抖!
巨门之上,那麒麟的红色宝石双眼,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
紧接着,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扇沉重无比的巨门,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向内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是深不见底、连光线似乎都能吞噬的、纯粹的黑暗。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阴冷、夹杂着尘埃与未知危险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张起灵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身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
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
“轰隆!”
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猛然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门上的麒麟血眼,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恢复成死寂的宝石模样。
只有广场上兀自颤抖的地面,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古老威压,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风雪依旧。
游佳萤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已然紧闭、如同墓碑般的古楼巨门,心中那强烈的不祥预感,非但没有因为少年的承诺而消散,反而如同这漫天风雪一般,愈发浓重,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点了点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那扇门后的人听: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