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秋。游佳萤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在长达三年的游历后,她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再次踏足这片人迹罕至的万年雪域。
三年的光阴,她走过江南的烟雨楼台,寻访过滇南的古老苗寨,潜入过敦煌被风沙半掩的洞窟,也曾在康巴藏区聆听过喇嘛们关于轮回转世的辩经。
她凭借着千年积累的学识与洞察力,如同一个最耐心的淘金者,在浩如烟海的典籍、口耳相传的秘闻以及那些常人无法抵达的险绝之地中,搜寻着一切可能与青铜门、与长生、与灵魂归宿相关的蛛丝马迹。
收获,并非没有。
她找到了一些年代极其久远、记载着关于“界门”、“时光裂隙”等模糊概念的梵文贝叶经残卷;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部落巫祝口中,听闻过关于“雪山之神守护着通往彼岸之门”的古老歌谣;甚至在一处被遗弃的苯教密修洞府内,发现了与青铜门上纹路有几分神似的、残缺的壁画。
但这些线索,都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破碎,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反而让她心中的迷雾愈发浓重。
关于张家古楼,她更是没有找到任何直接相关的记载,那座建筑仿佛只存在于张家的血脉传承与口述历史之中,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隔绝于世俗的记载之外。
而关于哥哥游佳煦的轮回线索,更是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
了尘禅师那句“魂飞魄散,永世难寻”的判词,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时时在她耳边回响,让她的寻找更像是一种不甘心的、绝望的惯性。
心力交瘁之下,她的脚步,便在这年秋天,漫无目的地、却又宿命般地,再次回到了这片改变了她一生的雪域。
与她记忆中的景象相比,这里的地形地貌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千年前的雪线远比现在要低,冰川更加壮阔,而如今,许多曾经的冰原已然退化,裸露出嶙峋的黑色岩石和贫瘠的冻土。一些山脊的轮廓也因无数次雪崩和地质活动而改变了形状。
唯有那刺骨的严寒,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罡风,以及那片亘古不变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苍茫白色,依旧如故。
她穿着一身御寒的藏袍,风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独自一人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冥冥中的直觉,向着雪域最深处、气息最是古老沉寂的方向走去。
越往深处,空气中的某种异样感便越是明显。
并非寒冷,也并非缺氧带来的生理不适。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排斥。
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睡在这片冰雪之下,散发着一种与她自身那被青铜门改造过的生命本源,隐隐共鸣又相互排斥的力场。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一种混杂着恐惧、憎恶、却又带着一丝病态探究欲的复杂情绪,在她沉寂了许久的心底翻涌起来。
她知道了。
她正在靠近那扇门。
那扇让她失去一切,赋予她永恒孤寂的,青铜巨门。
尽管地形大变,尽管相隔千年,但那扇门所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冰冷、古老、非人间的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终于,在穿过一片被奇异力场扭曲、连风雪都似乎凝滞不动的冰塔林后,眼前的景象让她骤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一处巨大的、仿佛被无形巨斧劈砍出的山坳。山坳的尽头,并非预想中的山壁,而是一片……虚无。
那不是黑暗,也不是雾气,而是一种空间的扭曲与断层。光线在那里变得怪异,视线投入其中,仿佛被吞噬,只能看到一片不断旋转、变幻的、如同油彩泼洒般的混沌色彩。而在那片混沌的正中心,隐约可见一个巨大无比的、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与千年前她所见到的,一般无二!
青铜门!
它依旧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彼处,超越了时间的流逝,漠视着外界的沧海桑田!
只是,与记忆中那扇凝实、散发着幽光的巨门不同,眼前的青铜门轮廓,似乎更加……虚幻?它并非完全实体,更像是一道投射在现实与虚无边界上的巨大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随时会彻底融入那片混沌,消失不见。
但那股气息,却比千年前更加让她心悸!那是一种沉淀了更久岁月、沾染了更多未知因果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死寂!
游佳萤站在冰塔林的边缘,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片混沌中心模糊的巨门轮廓,千年前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哥哥染血的身影,恶犬的狂吠,刺骨的寒风,绝望的奔跑,以及最后……那扇缓缓开启、将她吞噬的、散发着幽光的巨门……
痛苦、恐惧、怨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扇门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荒凶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那扇虚幻的青铜门,而是来自她侧前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平坦的雪坡。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地底岩浆爆裂的巨响猛地传来!紧接着,那片雪坡猛地向上拱起,炸开!并非雪崩,而是从地底深处,毫无征兆地喷涌出一股炽热无比、夹杂着暗红色火星和刺鼻硫磺气味的……地下火脉!
这火脉极其诡异,火焰并非寻常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幽蓝色,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生灵的阴毒热度!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周围的积雪汽化,露出底下焦黑的岩石,连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起来!
而就在那幽蓝火脉喷发的中心区域,一个黑色的、狼狈的人影,正被那恐怖的火焰瞬间吞没!
游佳萤瞳孔骤缩!
她的目光,在那人影被火焰吞噬的瞬间,便已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锁定了他!
并非出于救死扶伤的善心。而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体内那源自青铜门的力量,以及她那特殊的感知能力,让她“看”到了!
她“看”到那幽蓝火焰并非寻常地火,其中蕴含着一种极其暴烈、专门灼伤灵魂与生命本源的诡异能量!而那个被火焰吞没的人……
她“看”到了他未来命运的剪影——与三十年前,在北京那座王府外“看”到的那个新生婴儿,完美地重合!
辉煌,跌宕,最终归于无尽的黑暗与孤独。
是他!
那个在王府中出生、命运多舛的孩子!他竟然也来到了这里?而且,似乎是在探寻着什么,意外触发了这守护青铜门的、恶毒的地火陷阱?
幽蓝的火焰在他身上疯狂燃烧,他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在焦黑的岩石上剧烈地翻滚,试图扑灭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火焰!
游佳萤站在原地,风雪吹拂着她的藏袍下摆。
千年来的准则在警告她:勿近因果,勿扰命运。这个人与她非亲非故,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他的劫难,是他的宿命。
但是……
看着他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身影,看着他指缝间可能已经被那诡异火焰灼伤、甚至……她心中那根因为张起灵而变得柔软、又因为再临青铜门而剧烈波动的弦,被狠狠触动了。
又是一个……被命运诅咒,向着黑暗与孤独滑落的人吗?
就在她心中天人交战,犹豫是否要出手的刹那间——
那在地上翻滚挣扎的人,似乎因为极致的痛苦,猛地扬起了头,朝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火焰与风雪模糊了视线,但在那一瞬间,游佳萤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双……即使隔着指缝,即使可能已被灼伤,却依旧锐利、依旧带着一丝桀骜不驯与不甘的眼睛!
以及,他脸上那副,似乎刚刚被火焰燎烧过、镜片已然出现裂纹的……深色墨镜。
是他。绝对不会错。
游佳萤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息他的命运,还是在叹息自己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的铁石心肠。
下一刻,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冰塔林的阴影中飘然而出,无视那依旧在喷涌的、足以焚金融铁的幽蓝火脉,径直朝着那个在火焰中挣扎的身影,一步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