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冬日,湿冷是浸入骨子里的。
那处位于城东、毗邻湘江的小院,在三人入住后,似乎悄然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更像是一艘在乱世波涛中暂时停泊的孤舟,承载着三个同样孤独而奇异的灵魂,试图在这方寸之地,构建起一种脆弱而崭新的平衡。
平衡的建立,始于一种无声的、近乎本能的分工。
黑瞎子成了对外的窗口和这个“家”的补给线。
他那副永远也摘不下来的圆片墨镜,和脸上挂着的、时而油滑时而惫懒的笑容,成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完美伪装。
他似乎天生就属于长沙城那些阴暗交错的小巷、人声鼎沸的茶馆以及信息流转的地下市场。
每日清晨,他往往是第一个离开院子的,身形融入薄雾和人群,带回来不仅是米面粮油、时蔬肉类,还有道上的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九门内部的暗流动向,以及一些来路不明但颇为实用的物件——有时是一罐难得的白糖,有时是几块厚实的洋胰子(肥皂),甚至还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包品相极好的碧螺春,替换掉了之前那寡淡的炒青。
“喏,小阿萤,尝尝这个。”他将茶叶放在灶间的柜子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瞎子我人缘好,朋友送的。”
游佳萤正在擦拭灶台,闻言抬头,看到他墨镜下嘴角勾起的弧度,以及鬓角处沾染的、未来得及拍掉的尘土,轻轻点了点头:“好,谢谢阿齐。”她没有追问“朋友”是谁,也没有质疑东西的来路。
千年的阅历让她懂得,在某些境况下,保持适当的沉默和信任,远比刨根问底来得明智。
而张起灵,则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所有需要体力、警惕和应对潜在危险的事务。
他沉默地检查院墙的高低,修缮可能存在的漏洞,在天井不起眼的角落布下一些简易却有效的预警机关。
夜晚,他的听觉似乎比常人更加敏锐,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清醒,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
当黑瞎子带回的消息涉及某些需要“特殊手段”处理的地点或人物时,往往不需要过多言语,张起灵便会消失在夜色中,如同真正的影子,归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或尘土味,但他从不提及过程,只是用行动确保这个院落暂时的安宁。
游佳萤则成了这艘孤舟的“锚”和“内务官”。
她似乎很擅长将杂乱无章的空间变得井井有条。
灶披间里,锅碗瓢盆被她擦拭得光亮,码放得整齐;几间卧房,虽然家具简陋,但床铺总是整洁,地面一尘不染;甚至连天井那株半枯的老梅,她也细心修剪了杂枝,在根部培了新土。
她仿佛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能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里,营造出一种近乎奢侈的、秩序井然的日常感。
每日,她会准备三餐。
她的手艺极好,即便是最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出熨帖肠胃的味道。
她会记得黑瞎子口味偏重,喜欢多放些辣子;也会注意到张起灵似乎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但食量不小,需要足够的肉类和主食。
她总是安静地忙碌着,像一幅活动的、色调柔和的背景,填补着这个院子里大部分的空寂。
然而,这种平衡之下,涌动着的是更为复杂微妙的情感暗流。
黑瞎子依旧是那个最善于打破沉默的人。
饭桌上,他会绘声绘色地讲述在外面听来的趣闻轶事,或是用夸张的语气抱怨物价又涨了,某个老狐狸如何难缠。
他的目光时常在游佳萤和张起灵之间流转,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试探,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必察觉的、被排除在某种特殊默契之外的淡淡失落。
但他掩饰得很好,总是用插科打诨将一切掩盖过去。
“我说哑巴张,”他有一次咬着筷子,看着对面默默吃饭的张起灵,“你整天闷不吭声的,就不怕憋坏了?跟小阿萤学学,人家好歹还会‘嗯’、‘啊’地应两声。”他转头又对游佳萤嬉皮笑脸,“小阿萤,你说是不是?咱们仨,总不能都当闷葫芦吧?”
游佳萤正低头小口喝着汤,闻言只是抬起眼,看了黑瞎子一眼,唇角微弯,算是回应,却没有说话。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千年的孤寂,早已让她习惯了将语言压缩到最低限度。
很多时候,她觉得沉默反而更能包裹住内心那些汹涌却无法言说的情绪。
而张起灵,对黑瞎子的话更是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完成的重要任务。
但他的注意力,其实始终有一部分是系在游佳萤身上的。
他能感觉到,比起街头重逢那天,她身上的死寂感似乎淡去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疏离,并未真正消散。
她像一株长期缺水的植物,虽然得到了暂时的荫蔽,但恢复生机仍需漫长的时间。
他观察着她的一切。
注意到她似乎格外怕冷,即使在生了炭火的屋内,手指也总是冰凉的;注意到她在无人时,会对着窗外出神,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院墙,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注意到她收拾东西时,动作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凝滞,像是被某个突然浮现的记忆击中。
这些细微的观察,化作了他更加沉默的守护。
他会在她准备提水时,无声地接过她手中的木桶;会在夜里她房间的灯熄灭后,依旧在她门外停留片刻,确认一切安稳;会在天气晴好时,将唯一一张带着棉垫的藤椅搬到天井阳光最好的地方,然后看她一眼。
游佳萤起初有些不适。
她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无论是体力劳动还是精神上的重负。
张起灵这种不言不语的体贴,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压力,仿佛欠下了一份不知如何偿还的债。
但渐渐地,她发现这种守护毫无侵略性,它只是存在着,像呼吸一样自然。
她开始学着接受,在他接过重物时,轻轻说声“谢谢”;在他为她挪开椅子时,报以浅浅的微笑。
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这种默契,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汇,往往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一次短暂的停顿,就能明白对方未言之意。
这默契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两人与外界,甚至与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黑瞎子,稍稍隔离开来。
黑瞎子何等敏锐,他早已察觉到了这层无形的界限。
他有时会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像局外人窥见了一场无声的戏剧,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动,却无法真正融入。
但他又会很快将这烦躁压下,转而用更夸张的玩笑来掩饰。
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小阿萤身边,总需要有个能真正让她放松些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个闷油瓶。
这天傍晚,黑瞎子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关于城外一座疑似与古代方术有关的古墓,引起了多方势力的注意,其中似乎还有汪家人的影子。
他的语气难得带上了几分凝重。
张起灵听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饭桌,走向自己那间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房间。
这意味着,他接下了这个任务。
游佳萤收拾碗筷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没有抬头,但清洗碗筷时,水流声似乎比平时更响了一些。
黑瞎子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靠在门框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墨镜后的表情。
“放心,”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有些含糊,“哑巴张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收。”
游佳萤没有回应,只是将洗好的碗碟,一个个擦干,放回原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夜深了。
张起灵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声息,他或许已经离开。
游佳萤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她能听到隔壁黑瞎子房间里传来的、均匀而轻微的鼾声,也能感受到这院子里,属于第三个人的那份空缺带来的、无形的紧张感。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担心。
这种情绪,对她而言已经太过陌生。
千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失去,习惯了告别,习惯了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投入过多的情感,因为那意味着当失去时,痛苦会加倍。
可是现在,这份由沉默构筑的守护,这份日常相处的点滴,像涓涓细流,正在一点点渗透她冰封的心防。
她翻了个身,将微凉的手贴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
这个三人同檐的“家”,这微妙而和谐的平衡,究竟是一场短暂的幻梦,还是……命运给予她这漫长孤旅中,一次意外的喘息?
她不知道答案。
只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座位于长沙城东的小院里,有三颗漂泊无依的心,正在尝试着,以各自的方式,靠近,取暖。哪怕,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