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红府上空。
灵堂内的长明灯摇曳着,将悬挂的白幡和中央那具肃穆棺木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如同徘徊不去的亡魂。
前来吊唁的宾客已散尽,连最后几个强撑着精神的老仆,也因为年事已高和连日的悲伤疲惫,被解雨臣强行劝去休息了。
偌大的灵堂,此刻只剩下跪在灵前的解雨臣,以及静静陪伴在他身边的游佳萤。
长时间的跪姿,加之滴水未进、悲痛攻心,解雨臣的体力与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他依旧维持着挺直的跪姿,这是他对恩师最后的敬意与坚持,但那份强撑的意志,在生理的极度疲惫面前,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烛火的晕光与黑暗的阴影交织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灵堂里那种混合着香烛、纸灰和冰冷死亡的气息,几乎要让他窒息。
沉重的孝服裹在身上,不再是庄重的象征,反而像是一层浸透了悲伤与绝望的冰冷枷锁。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孤独,仿佛被抛弃在无边无际的荒原,四周只有呼啸的寒风和永恒的黑暗。
师父走了,那个会严厉纠正他身段、也会在他练功受伤时默默递上药膏、更会在家族压力下为他撑起一方晴空的师父,真的走了。
从此以后,这偌大的红府,这沉重的解家,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都只能由他一个人去面对了。
就在他意识恍惚,几乎要向前栽倒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和一种寻求依靠的本能,驱使着他那早已僵硬的身体,微微地向一侧倾斜。
而他倾斜的方向,正是游佳萤所在的位置。
他的额头,带着夜深的凉意和年轻人特有的、一丝虚弱的温热,轻轻地、完全无意识地,抵靠在了游佳萤的肩侧。
那个动作极其自然,充满了信任与依赖,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在解雨臣的额头触碰到她肩侧的瞬间——
“轰!”
游佳萤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又仿佛是沉寂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而汹涌的熟悉感,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将她彻底淹没!
这熟悉感,不再是之前那种缥缈的、时隐时现的悸动。它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如此……完整!
就像是一把独一无二的、尘封了无尽岁月的灵魂密钥,精准无比地插入了她灵魂深处那个对应锁孔之中!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那不仅仅是一种感觉,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跨越了生死轮回、穿透了时光壁垒的、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
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旧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少年,在最后力竭倒下时,也曾这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微不可闻的气息对她说:“阿萤……别怕……跑……”
那个触感,那个角度,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守护……与此刻肩上传来的、解雨臣无意识的依靠,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分毫不差!
游佳萤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
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和眩晕感。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解雨臣靠在她肩上的重量,那重量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年的时光与思念,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与一丝悲伤汗意的气息,这气息与她记忆深处那萦绕不去的、属于哥哥的温暖味道,奇妙地交织、融合。
是他……
真的是他……
她寻找了千年,跋涉了无数孤寂的岁月,穿越了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轮回,甚至一度被高僧断言魂飞魄散、永世难寻……那个她以为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至亲灵魂,那个支撑她度过漫长孤寂的唯一执念……
此刻,就在她的身边。
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一种全新的面貌。
但他灵魂的核心,那独一无二的波长,那刻入她骨髓的熟悉,从未改变。
游佳萤的眼底,瞬间涌上了一股极其凶猛的热意,视线迅速模糊。
她用力地、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遏制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积攒了千年的泪水。
不能哭。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不知道。
他此刻正沉浸在失去另一位重要亲人的巨大悲痛中,身心俱疲。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用另一个跨越千年的、更加匪夷所思的真相,去冲击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僵硬的身体,在极致的震惊与汹涌的情感冲击过后,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动弹分毫,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奇迹般的靠近。
她任由他靠着,用自己的肩膀,承担起他那份沉重的疲惫与悲伤。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跪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一些。
然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二月红的遗像,眼神却已失去了焦距。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肩上那份重量所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确认之中。
灵堂里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解雨臣似乎在这无意识的依靠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陷入了半昏半睡的恍惚状态。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只是那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依旧承担着难以释怀的沉重。
游佳萤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肩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是她千年孤寂旅程的终点,也是她未来所有行动的意义所在。
她微微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虚虚地环过解雨臣的后背,并未真正触碰,只是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仿佛在为他隔绝这世间所有的风雨与悲伤。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究还是未能忍住,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她素色的衣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那汹涌的心潮,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永不平息的海啸。
哥哥……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次,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我都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绝不会。
而在灵堂之外的院落里,倚柱而立的张起灵,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空茫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内。
他看着那个微微侧身、以一种守护姿态跪在解雨臣身边的游佳萤,看着她那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仿佛蕴含着巨大风暴却又被强行压抑的侧影,他空茫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