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深处的寂静,是一种活着的、沉重的实体。
它吸纳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那自青铜门扉后渗透出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每个人的鼓膜,搅动着神经,将不安与恐惧一点点植入骨髓。
游佳萤靠在张起灵身侧,他手臂传来的稳定力量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将她从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回忆漩涡中勉强拉扯出来。
但她的目光,依旧无法从那扇巨门上移开。
那上面每一道斑驳的铜锈,每一个扭曲的图案,都像是在无声地复述着她千年前的噩梦。
冰冷,死寂,亘古不变,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她命运的起点,也仿佛在预示着某种终点。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稍一松懈,自己就会被这扇门散发出的无形力量再次吞噬。
然而,就在她全力对抗着自身汹涌的过往时,她敏锐地感觉到,身边人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起初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琴弦被不经意地拨动。
但游佳萤对张起灵的气息和状态太过熟悉,这细微的变化,在她感知中不啻于惊雷。
她猛地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一部分心神,侧头看向他。
张起灵依旧站得笔直,如同雪松。
但他的下颌线不知何时绷紧了,那双平日里清澈淡漠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铜巨门,眼神却不再是平日的警惕或探究,而是一种……逐渐失去焦距的空茫。
那低频的嗡鸣声,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
不再是均匀地扩散,而是仿佛拥有了指向性,如同无形的触须,缠绕、收束,最终汇聚于一点——张起灵。
游佳萤的心脏骤然收缩!
她看到,张起灵扶着她的那只手,力道在无意识中松懈了。
他的注意力,他全部的精神,似乎都被那扇门掠夺了过去。
“小官?”她试探性地、带着一丝恐慌地低唤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
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青铜门幽冷的光,那光芒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中旋转、弥漫,将属于“张起灵”的意识和情感,一点点剥离、稀释。
一种比面对自身恐惧更甚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游佳萤。
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在张家古老的卷宗里,在那些关于“终极”和“守门人”的破碎记载中,曾隐晦地提及这种被“召唤”的状态。
那不是简单的迷惑,而是源自血脉、源自灵魂烙印的共鸣与牵引!
“小哥?”吴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声音里带着紧张,“你没事吧?”
黑瞎子墨镜后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他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戒备的姿态。
“哑巴!”他低喝一声,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解雨臣屏住了呼吸,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武器上,虽然他清楚,面对这种超自然的存在,物理的武器可能毫无用处。
张起灵对所有的外界声音置若罔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游佳萤的紧握中,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僵硬和迟缓,但那其中蕴含的决绝意味,却让游佳萤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
“不……”她喃喃着,空落落的手悬在半空,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张起灵迈出了脚步。
不是向后,不是向任何安全的方向。
而是向着那深不见底的裂谷,向着那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青铜巨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依旧稳定,却失去了往常那种猎豹般的轻盈与警觉,更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走向既定的舞台。
他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决绝,仿佛要只身踏入那片连光线都能吞噬的虚无。
“小哥!你要干什么?!回来!”吴邪惊恐地大喊,想要冲上去拉住他,却被黑瞎子一把死死按住。
“别动!”黑瞎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看不清楚吗?他现在不对劲!”
王胖子也急了:“可他妈前面是悬崖啊!小哥他——”
解雨臣脸色煞白,他看着张起灵一步步走向裂谷边缘,心提到了嗓子眼,又看向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游佳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游佳萤的世界,在张起灵迈步走向深渊的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喧嚣——吴邪的呼喊,胖子的叫骂,裂谷的风声,青铜门的嗡鸣——都消失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义无反顾走向毁灭的背影。
千年前的画面再次与眼前重叠。
哥哥推开她,决绝地迎向恶犬和追兵。
张起灵挣脱她,决绝地走向青铜门和深渊。
同样的分离,同样的无力回天。
不!
不能再这样!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失去了哥哥,在千年的孤寂中苦苦寻觅,几乎绝望!她不能再失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被那扇该死的门吞噬!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她冰冷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小官!!”
她嘶声尖叫,那声音凄厉得几乎划破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慌和哀求。
她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上去,在张起灵即将踏出裂谷边缘、坠入那无尽黑暗的前一刹那,从身后,用尽全力,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
“别去!!”她将脸紧紧埋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声音是破碎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求你……别去……”
张起灵前行的步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阻碍和背后传来的、那具身体无法自控的剧烈颤抖,而猛地一顿。
他停了下来。
就站在裂谷的最边缘,脚下细碎的石块被踢落,滚入深渊,连回响都听不到。
游佳萤紧紧抱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才能阻止他被带走。
她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那股与召唤抗衡着的、巨大的内在力量。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湿了他后背单薄的衣衫,那温热的湿意,与他身体的温热,以及门扉传来的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放手。”一个极其沙哑、仿佛摩擦着砂石的声音,从张起灵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空洞得令人心寒。
“不!我不放!”游佳萤拼命摇头,泪水洒落在他的衣襟上,“你不能去!那后面……那后面很危险!我感觉得到!那是不属于活人的地方!”
她抬起头,试图绕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她踮起脚尖,双手从他的腰间松开,转而用力捧住了他冰冷的脸颊,强迫他那双空洞的、倒映着青铜幽光的眸子,看向自己。
“小官,你看看我!我是阿萤!”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乞求,眼中盈满了泪水,那双总是带着温柔和淡淡哀愁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恳求占据,“你别去……求你……别丢下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卑微地,流露出她的恐惧,她的依赖,她的……不舍。
她不再是那个看淡生死、游离于时光之外的千年过客。
她只是一个害怕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普通女子。
张起灵空洞的眼神,在她带着泪光的凝视和掌心冰冷的触感下,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那弥漫在他瞳孔中的青铜幽光,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空洞和决绝再次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那丝微弱的波动。
他抬起手,不是回应她的抚摸,而是坚定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她捧着他脸颊的手。
他的力道很大,不容抗拒。
游佳萤的心,随着他一根根掰开的手指,一点点沉入冰窟。
“等我。”
就在她即将彻底绝望的瞬间,他看着她,极其艰难地,从几乎失去控制的声带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全然的无情,那里面夹杂着一丝几乎无法辨识的、沉重的……承诺?或者说,是告别?
说完这两个字,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那布满泪痕、写满哀求的脸,纵身一跃!
“不——!!!”
游佳萤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带着他气息的空气。
他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如同归巢的倦鸟,精准地投向那扇巨大的、幽光闪烁的青铜门。
在接触门扉的瞬间,那严丝合缝、仿佛亘古未曾开启过的巨门,中央的门缝处,骤然亮起一道刺目欲盲的白色强光!
光芒如同实质,瞬间吞噬了张起灵的身影,也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强光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敛去。
等到众人的视力恢复,裂谷对面,只剩下那扇巨大的、恢复了幽冷光泽的青铜门,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
门前,空无一人。
张起灵,消失了。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游佳萤伸出的手,还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维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她脸上的泪水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双曾映照千年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破碎的空洞。
她站在那里,站在裂谷的边缘,如同另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最后那两个字。
“等我。”
可是,要等多久?
像等待哥哥那样,等待一千年吗?
还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