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行驶在返回北京的国道上,引擎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规律地传入车厢,却丝毫无法打破车内那厚重得如同实质的沉寂。
这沉寂,并非安宁,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压抑着无数未言之语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游佳萤坐在靠窗的位置,自上车后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微微侧头,额头轻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
窗外是北方冬日单调的景色:飞速倒退的、光秃秃的褐色田野,远处低矮的、覆盖着残雪的山丘,偶尔掠过几座灰扑扑的村庄,天空是那种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沉闷。
这一切,如同褪色的默片,在她空洞的瞳孔中一一闪过,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的心,被遗落在了那片冰封雪覆的长白山脉深处,被牢牢锁在了那扇缓缓关闭的、冰冷巨大的青铜门后面。
车窗上,模糊地映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眸。
千年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在她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烙印,那不是看透世事的淡然,而是一种被命运再次狠狠戏弄、夺走珍视之物后的、万念俱灰的死寂。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纤细,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玉石般的冷白,此刻更是没有丝毫血色,冰冷得如同刚从雪地里挖出来。
它们安静地交叠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吴邪和王胖子坐在车厢中排,两人都试图说点什么来驱散这令人难受的压抑。
“那个……胖爷我回去可得好好吃一顿涮羊肉,这趟可真是……”王胖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但话说到一半,瞥了一眼游佳萤那仿佛与世隔绝的背影,后面“亏大发了”几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含糊的嘟囔,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看着,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前方,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无所适从的焦虑。
吴邪更是坐立难安。
他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在翻腾,关于青铜门,关于小哥,关于那匪夷所思的一切。
他想开口问问游佳萤,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毕竟她当时的反应……但他每次鼓起勇气,目光触及她那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背影时,所有的话语便都哽在了喉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只能学着胖子的样子,戴上耳机,将音乐声开到最大,试图用喧嚣的电子乐掩盖内心的茫然和失落,却发现那节奏只是让他的心跳更加紊乱。
解雨臣坐在游佳萤斜后方的位置。
他的视线,几乎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看着她如同冰封般的侧影,看着她映在车窗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种尖锐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痛楚,不断啃噬着他的心脏。
那是一种超越了普通友谊或同情的情感,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刻骨的牵绊和心疼。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阿萤……喝点水吗?”他递过去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
游佳萤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飞速流逝的、灰败的风景上,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她的听觉也已经随着某一部分灵魂,一同留在了那扇门后。
解雨臣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指尖微微收紧,最终只能默默地将水瓶放在了她座位旁边的杯架上。
他看着那瓶水,再看看她干涩起皮的嘴唇,心中的无力感更重。
过了一会儿,他又尝试着开口,试图找一个能让她稍微分神的话题:“家里……院子里的那几株梅花,不知道开了没有。你之前说,喜欢它们冷冽的香气……”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依旧是一片死寂。
游佳萤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被青铜门的阴影彻底笼罩、只剩下失去和等待的、冰冷而绝望的世界。
解雨臣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口那股抽痛愈发明显。
他想起在云顶天宫里,她面对危险时的冷静果断,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带着千年风霜的温柔笑容,想起她看到玫瑰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与眼前这个了无生气的她,判若两人。
张起灵的离开,仿佛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某种根基,让她这艘刚刚找到些许港湾的孤舟,再次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之海。
他抿紧了嘴唇,不再试图说话。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对她而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能这样默默地坐在她身后,用目光陪伴着她,尽管这陪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与解雨臣带着焦灼的温柔不同,黑瞎子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大部分时间也保持着沉默。
他没有像解雨臣那样试图去“唤醒”游佳萤,也没有像吴邪和王胖子那样明显地表现出不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神,让人无从窥探他的情绪。
但他的存在感,却如同磐石般稳定。
他偶尔会通过后视镜,极其迅速地瞥一眼后座的游佳萤,确认她的状态。
当车辆经过颠簸路段时,他会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坐姿,仿佛随时准备转身护住什么。
当解雨臣尝试与她交流失败后,他会几不可查地微微摇头,不是阻止,而是一种了然——他明白,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外界的声音,而是内部伤口的缓慢凝结或者说,冰冻。
途中在服务区短暂休息时,黑瞎子利落地下车,很快带回来一些热饮和简单的食物。
他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奶茶轻轻放在游佳萤手边,低声道:“小阿萤,热的。”
这一次,游佳萤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了她冰冷的手背,或许是因为“热”这个字眼触动了她脑海中某个关于“温暖”的记忆碎片——那只总是试图捂热她冰冷手掌的、温热的手。
她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目光似乎从窗外遥远的虚空,收拢了一丝,落在了那杯奶茶氤氲的热气上。
但也仅仅是一瞬。那丝微弱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开,便迅速沉没,她的眼神再次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她没有去碰那杯奶茶。
黑瞎子看着她细微的反应和随即更深的沉寂,墨镜下的眼神暗了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其他食物分给吴邪和王胖子,自己也拿起一杯咖啡,靠在车边,沉默地喝着。
重新上路后,车厢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失败的交流尝试和游佳萤那铜墙铁壁般的自我封闭,让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痕,不是靠几句关心的话语就能抚平的。
夜幕逐渐降临,窗外的景色被黑暗吞噬,只能偶尔看到远处城镇零星的灯火,如同荒野中寂寞的鬼火,一闪即逝。
车厢内开了昏暗的阅读灯,光线在游佳萤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她就那样一直望着窗外,尽管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她看的并非现实的风景,而是内心深处那片再也无法驱散的、浓稠的黑暗。
漫长的归途,在这样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心碎的沉寂中,缓缓推进。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丈量着失去的深度,和等待的漫长开端。
这辆车,载着他们的身体,驶向熟悉的北京。
却似乎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永远地遗落在了那片雪山的深处,那扇门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