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书房的檀木地板,将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浸在冷色晨曦里,另一半仍陷于昨夜余烬般的阴影中。
木纹在光照下泛出琥珀色光泽,细尘在光柱中浮游如星屑。
空气清冷,带着老木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啜饮静谧本身。
谢无虞端坐于宽大书案后,指尖执笔批阅文件,动作冷静而精准,仿佛每一划都带着裁决生死的重量。
纸页翻动声极轻,却在这寂静空间里清晰可闻,如同雪粒落在冰面,一声声敲进人心底。
墨香淡淡弥散,混着宣纸微涩的纤维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忽然,门外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门轴轻转的吱呀,像是被刻意压抑的喘息。
他抬眼。
门框边缘,立着一个人影,厉渊。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又拘谨,双手藏在背后,指节因用力攥握而泛白,骨节突起如刃。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一夜未眠的痕迹:眼下青黑,唇干裂起皮,舌尖偶尔舔过时带来细微刺痛。
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踩在薄冰上的人,不敢落足太重。
谢无虞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空气凝滞了几秒,连尘埃都停止漂浮。
“有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寒意骤然蔓延。
厉渊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喉头干涩的灼痛。
他迟疑片刻,右手缓缓从背后伸出,掌心躺着一枚银色耳钉,金属表面已有些磨损,边缘沾着暗红血迹,正是昨夜那名伪装成园丁的刺客所戴之物。
“……给你。”他的声音低哑,像是怕惊扰什么,“他在翻焚毁的协议残页时掉落的,只有右耳戴着这个。”
谢无虞目光落在那枚耳钉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这是战利品?”
厉渊摇头,语气很轻,却坚定:“……证据。”
短暂沉默。
窗外一只飞鸟掠过,翅尖划破天际的刹那,光影微微颤动。
随即,谢无虞忽然笑了。
不是赞赏,而是讥诮,如同看穿了一场拙劣表演。
他放下笔,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皮鞋踏地的声音在空旷书房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之上,沉重、规律、不容回避。
皮革与地板摩擦的轻响,夹杂着他衣料拂动的窸窣,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你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他逼近,气息几乎拂过对方耳际,温热而压迫,“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听话、送东西,就能少挨打?”
厉渊呼吸一滞,瞳孔微缩,却没有退。
颈侧血管突突跳动,皮肤下奔涌的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知道这问题不该答。
他知道任何辩解都是冒犯。
但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脖颈然一紧。
谢无虞一手扣住他后颈,猛将他按向墙壁。
撞击声闷响,厉渊后脑撞上硬面,颅骨震荡带来的眩晕瞬间炸开,眼前发黑,耳膜嗡鸣不止,却咬牙未吭声。
肩胛旧伤隐隐作痛,像锈钉在骨缝间反复刮擦。
“告诉你…”谢无虞贴着他耳畔,声音轻得近乎温柔,却字字如刃,“我不需要忠心表演,我要的是你连想骗我都不会。”
话落,手松。
耳钉被甩出,叮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滚入阴影深处,金属与木板碰撞的余音久久不散。
“下次,不要自作多情”
厉渊靠着墙滑下一寸,喉头滚动,终是低头:“……是。”
太阳升至中天,热浪蒸腾起柏油路面的扭曲幻影。
昨夜火盆边灰烬飘散的画面仍在厉渊脑中燃烧,他整晨未眠,只在训练场挥拳至掌骨裂开,用疼痛确认自己仍清醒。
沙袋皮革破裂,指节渗血黏在拳套内衬,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筋肉撕裂的钝痛与快感交织。
正午钟响,黑色加长防弹车驶出铁门,两侧护卫肃立,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节奏。
车内,谢无虞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膝上,看似松弛,实则警觉如猎手。
皮革座椅散发出淡淡的松脂味,空调低鸣如潜伏野兽的呼吸。
厉渊坐在副驾后方,肩背挺直,目光始终落在前方座椅轮廓上,那是他现在唯一能注视的方向。
突然,前方路口冲出一辆失控货车,横挡去路。
电光石火之间,枪声炸响。
三名枪手从侧巷突袭,子弹密集扫射车身。
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裂痕,发出刺耳的呻吟。
轮胎爆裂,橡胶焦糊味弥漫空中,整辆车剧烈晃动,金属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厉渊没有半分迟疑。
他猛扑向前,整个人将谢无虞压覆在座位下方,用脊背迎向可能穿透车体的流弹。
撞击感从肩胛炸开,热流喷涌而出,布料瞬间被鲜血浸透,黏腻温热顺着背脊滑落,滴在地毯上发出轻微“嗒”声。
他却死死撑住,手臂环紧那人腰身,像一头护主至死的野兽。
枪声止歇。
四周陷入短暂死寂,唯有硝烟弥漫,呛入鼻腔带来辛辣灼烧感。
远处警笛隐约可闻,但无人敢近。
医护人员迅速赶到,欲为厉渊处理伤口,刚靠近,却被谢无虞抬手制止。
他盯着那个伏在地上、浑身浴血的男人,眼神深不见底。
风卷起尘土与血腥味,吹动他额前碎发,发丝拂过眉骨,带来一丝微痒。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冷得像铁:
“等他说完话再治。”
医疗人员迅速为厉渊包扎止血,刚要注射止痛剂,却被谢无虞抬手制止。
“让他保持清醒。”
待伤口初步处理完毕,厉渊仍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背部撕裂的神经,冷汗浸透内衫,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谢无虞这才蹲下,动作轻缓得近乎温柔,指尖捏住厉渊的下巴,迫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来。
指尖触到对方下颌线条,粗糙的茧摩挲过颤抖的皮肤。
“疼吗?”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厉渊摇头,瞳孔颤动,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谢无虞笑了。
那笑极淡,带着洞穿一切的冷意。
他拇指擦过对方干裂的唇,沾上一丝血,缓缓抹开,留下一道猩红印记。
“撒谎。”他说,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下一秒,枪口已抵上厉渊太阳穴,冰凉金属贴着皮肤,压迫感直透颅骨,仿佛死亡已悄然叩门。
空气骤然凝固,随行护卫无人敢动,阿九垂首退后半步,仿佛从未看见这一幕。
“现在,告诉我…”谢无虞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毒蛇游过耳膜,“你是谁的狗?”
厉渊闭眼,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
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撕扯,尊严、记忆、自由意志的残渣,都在这一刻被逼至绝境。
可当他想起昨夜火盆中灰烬飘散的画面,想起那个名字被亲口唤出时胸腔里炸开的灼热,他忽然明白: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无虞的。”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清晰,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灵魂钉死在这几个字上。
枪口移开。
谢无虞站起身,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