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青砖地面上浮着一层湿冷的水汽,庭院积水映出灰白天空的倒影,万籁俱寂,连风都凝滞不动。
忽然,一阵金属震颤自主宅东廊深处传来,短促、冰冷,像一把刀划破寂静的布帛,刺入耳膜。
铜铃只响一次。
这是谢无虞首次启用“召见铃”。
自他执掌洪兴社内务以来,从未设过如此仪式化的命令系统。
可昨夜那一扑,那具躯体挡在他身前时爆发出的决绝力量,让他意识到,野兽可以死,但不能白死。
它必须被规训成一种秩序,一个象征,一段只属于他的、可复制也可摧毁的规则。
彻夜未眠中,笔尖在纸上反复勾画,“服从”二字被划去又重写,最终凝为十三条铁律——此刻正静静躺在抽屉深处。
厉渊高烧已退,但肌肉仍残留着弹伤撕裂后的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肩胛深处未愈的创口。
铃声突起。
他指尖一颤,右肩旧创猝然抽痛,仿佛子弹再度贯穿 那是身体比意识更快的记忆。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任冷汗渗出额角。
再睁眼时,目光已沉如古井。
扶着墙沿缓缓起身,关节发出轻微摩擦声。
劲装扣子系到第三颗时停顿了一瞬,不是犹豫,而是确认自己仍在掌控之中。
脚步迈出监室门时,刻意放缓。
走廊空旷,回音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线上。
第63秒,他推开了书房门。
屋内灯光微冷,谢无虞端坐案后,笔尖悬于纸上,墨迹未落。
窗外天色灰白,映得他侧脸轮廓锋利如刃。
听见推门声,他抬眼,目光精准落在座钟指针上。
“迟了三秒。”
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空间的呼吸节奏。
厉渊垂首而立,影子斜拖在地板上,像一头收爪静伏的猛兽。
他没辩解,也没低头认错的姿态,这不是服从,是试探,而谢无虞已将其转化为审讯的开端。
谢无虞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下,极淡,转瞬即逝。
接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黑色皮册,封面无字,质地厚重如皮革鞣制多年。
他手腕一扬,“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震得砚台微颤。
“从今天起”他说,语调平稳得像在宣布天气变更,“你是规矩的试金石。”
厉渊睫毛轻颤。
谢无虞翻开册子,纸页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墨迹尚新,折痕未展,显然是昨夜仓促拟定之物。
第一页印着烫金标题:《侍从守则》。
“第一条,主人召见,须一分内跪伏于门前。”他逐字念出,声音不疾不徐,“第二条,不得直视主人双眼超过两秒。第三条,茶水递呈须左手下压杯底,右手托柄,倾斜角度不超过十五度……”
一条条念下去,如同宣读律法。
厉渊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可肩胛之间的肌肉却在每一句落下时微微绷紧,像弓弦被无形之手缓缓拉满。
当念到第七条:“犯错不认、伪装顺从者,加重惩处”,谢无虞戛然合上册子。
“你昨晚送耳钉,是在演乖?”
谢无虞笑了,这次笑得清晰了些,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那就按第七条办。”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侧门无声滑开。
阿九推入一架乌木刑架,通体漆黑,结构森严,四角装有液压锁扣,地面铺着暗红色毡毯,吸血用的。
两名守卫跟进,训练有素地朝厉渊逼近。
谢无虞抬手,止住他们。
“他自己走。”
空气凝滞了一瞬。
厉渊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挣扎,只有某种近乎清醒的接受。
他脱下外衣,叠放整齐置于椅上,赤着上身走向刑架。
脚步稳定,背脊挺直,直至双臂高举,嵌入腕环。
金属咔哒锁死。
谢无虞起身,绕过书案,亲自打开抽屉,取出一根黑檀短鞭。
鞭身浸过盐水,泛着幽暗光泽,末端缀着细小铁珠,专为破皮不伤筋骨而制。
他曾亲手测试过它的力道,能在肌肤上留下三道平行血线,却不会影响行动能力。
他握紧鞭柄,指尖摩挲其上一道旧刻痕。
那是三年前,父亲第一次让他执行家法时留下的印记。
而现在,轮到他来书写新的法则了。
厉渊垂首,额发遮住眼神,呼吸放缓,像在等待一场注定降临的暴风雨。
谢无虞站定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举起短鞭,缓缓拉伸臂膀。
整座主宅仍在晨光中沉寂,唯有书房内的空气,已绷紧至即将断裂的临界点。
“第一条。”谢无虞的声音如冰面裂开一道细纹,平静却带着不可违逆的重量,“一分不到,鞭子先到。”
话音落下的刹那,黑檀短鞭撕裂空气,发出一声锐响。
第一鞭精准落下,自厉渊右肩斜划至背侧,皮肉翻开一线,血珠迅速沁出,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光泽。
厉渊闷哼一声,喉间溢出半声压抑的痛鸣,随即被咬死在齿后。
他指节捏得发白,十根手指深深抠进刑架边缘的金属槽中,仿佛要将骨血嵌入这冰冷秩序的象征里。
第二鞭更重,末端铁珠狠狠砸在昨日枪伤尚未痊愈的旧创之上,皮开肉绽,鲜血霎时涌出,顺着脊沟蜿蜒而下。
厉渊牙关紧咬,唇内软肉已被磨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没有低头,也没有求饶,甚至不曾扭动分毫。
第三鞭落下,右肩神经骤然痉挛,手臂不受控地颤抖。
第四鞭击中左侧肩胛下缘,他膝盖微弯,几乎跪倒。
第五鞭再次抽向旧伤区,汗珠从额角滚落,顺着鼻梁滑下,滴在毡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额头终于抵住前方立柱,呼吸粗重如风箱拉扯,可那根脊梁,依旧挺直如刀锋。
第六鞭骤然抽下。
这一击不再是规训,而是惩戒的宣告。
鞭尾铁珠撕开肩胛一道深痕,皮肉翻卷,血珠飞溅,几点温热猝然落在谢无虞雪白袖口,像梅花初绽。
厉渊终于跪倒,双膝砸在毡毯上,发出沉闷一响。
但他仍撑着手臂,不肯完全伏地。
行刑毕,谢无虞甩去鞭上血迹,动作从容,仿佛刚才不过拂去尘埃。
他对阿九抬了抬下巴,守卫立刻上前解开封锁腕环的液压扣。
厉渊踉跄跪地,背部六道伤口纵横交错,血流未止,呼吸粗重如濒死之兽。
他试图伸手摸索掉落于地的《侍从守则》手册,指尖几次滑脱。
最终,他俯身低头,用牙齿咬住手册一角,一点点拖拽过来,再以仅存力气单手举起,另一只手撑地,将书册高举过头,呈还于前。
谢无虞未接。
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如刀,一层层剥开那具躯壳下的意志。
片刻后,他淡淡道:“今晚开始背诵十三条,明早我考你。”
转身离去前,他脚步微顿,侧脸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轮廓愈发锋利:“让林姨来上药。”
门合拢的轻响之后,书房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