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懒洋洋地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病房里的气氛不再是前几日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多了一丝难得的缓和,连消毒水的气味也似乎被阳光晒得淡了几分。
厉渊靠在半摇起的病床上,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米粥,瓷勺轻碰碗沿发出细微的叮响。
他身上换了干净的病号服,布料摩擦着尚未愈合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微痒的刺感。
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像是雪地里透出的一抹晨曦。
他握着勺子的手还有些脱力,一小口一小口的,动作迟缓却执着地将食物送进嘴里,舌尖尝到的是清淡米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像是在执行某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谢无虞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腿上摊开着一份集团季度财报,可他的视线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他眉心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右手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西装袖口上那枚造型独特的袖扣。
金属边缘微凉,棱角分明,贴着皮肤划过时带起一丝隐秘的战栗。
那枚袖扣通体暗沉,没有多余的雕饰,只在光线下偶尔会折射出一丝冰冷的金属光泽。
厉渊安静地喝完了半碗粥,喉间吞咽的动作牵动伤口,隐隐作痛,他将勺子轻轻放回碗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抬起眼,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道清冷的侧影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谢无虞终于察觉,从文件中抬起眼帘,冷冷地瞥过来。
“看什么?”谢无虞的声音淡漠如水,像冬夜湖面结冰的瞬间。
厉渊的嘴角却极轻地向上牵了一下,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因为长时间缺水而依旧沙哑的嗓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阿虞这三天……是不是连烟都没抽?”
谢无虞翻动文件的指尖猛地一顿,纸页边缘在他指下微微卷曲。
他眼神不变,语气平铺直叙:“陈医生说,病房禁烟。”
“是么。”厉渊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可阿虞昨天凌晨三点,在阳台站了四十七分钟。”
他记得。
从他意识清醒的那一刻起,这个房间里所有与谢无虞有关的时间刻度,他都记得。
那四十七分钟里,他的神明就站在寒风中,没有点燃一根烟,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即将被风雪侵蚀的孤寂雕像,衣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无虞的呼吸滞了一瞬。
他合上文件,随手扔在一边,起身走到床边,拿起那碗只动了一半的粥,命令道:“喝完。”
恰在此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三短一长,节奏精准如密码。
阿九推门而入,他走路没有声音,像个幽灵,鞋底与地板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虚空。
他手中捧着一个加密的军用级平板,恭敬地递到谢无虞面前:“少爷,边境线外的追兵和眼线已经全部清除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无虞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屏幕上代表任务完成的绿色标记,便将平板推开,甚至懒得多问一句细节。
他弯下腰,伸手替厉渊拉了拉滑落到腰间的被角,动作自然得仿佛排练过千百次,指尖不经意擦过厉渊的后腰,带起一阵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被子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厉渊的力气还很虚,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他抬眼看着谢无虞,声音因用力而显得更加低哑:“你闯进老爷子的办公室,亲手砸了‘天眼’的通讯总塔?”
“天眼”是洪兴社覆盖整个城市乃至周边区域的监控网络,由谢无虞的父亲,洪兴社现任龙头亲自掌控,是他的绝对耳目。
砸了它,无异于当众给了那位权力顶端的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谢无虞试图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他面色一沉,语气冷硬如铁:“组织内部通讯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我只是在清理故障,确保信息流的绝对安全。这高于任何人的个人情绪。”
“是么?”厉渊却笑了,那笑容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让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角都泛起生理性的微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甚至,”厉渊一字一顿,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洞悉的秘密,“还把其中一段设成了你的紧急呼叫自动播放——‘主人,我在’。”
谢无虞浑身一僵,他猛地甩开厉渊的手,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指节泛白。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背影决绝而狼狈。
“主人。”
厉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一声无比恭敬的称呼,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谢无虞的脚步牢牢钉在原地。
他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厉渊盯着他紧绷的背影,缓缓道:“你的规矩,背叛者,死。可我失踪那么久,你没有杀任何一个办事不力的人,没有处理任何一个传递假消息的线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像细针扎进骨缝。
“因为你怕。你怕他们都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把你的消息……传给我了。”
谢无虞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最终,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语:“你想多了。我只是等得够久,懒得亲自动手。”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片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云层边缘燃烧着金红的火线,映在病房玻璃上。
陈医生带着团队做完例行检查,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厉渊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尝试在轮椅上短时间坐立。
谢无虞没让任何人插手,亲自将厉渊从床上扶起,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稳稳地让他坐进轮椅。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渗入厉渊的脊背。
他推着轮椅,带他去了病房自带的露台透气。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露台,吹起谢无虞额前几缕黑发,也撩动厉渊额前散落的发丝,扫在眉骨上有些微痒。
厉渊的身体还很虚弱,被风一吹,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胸口闷痛如压石。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和冷冽木质香气的高定西装外套便披在了他的肩上。
布料柔软而厚重,残留着谢无虞的气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庇护。
谢无虞解下自己的西装,动作快而利落,精准得如同在执行一次拆弹任务。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只有远处高楼间穿行的风声,像低语般掠过窗棂。
谢无虞像前几日一样,蜷缩在病床旁的陪护沙发上假寐。
他没有回自己的休息室,仿佛只有在这个能听见厉渊呼吸声的距离里,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月光如水,透过落地窗洒了进来,银辉铺在地毯上,像一层薄霜。
病床上,厉渊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借着清冷的月光,凝视着沙发上那个男人的睡颜。
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锁着,眼下的青黑色比白天看得更加明显,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极致疲惫里。
他的神,看上去快要碎了。
厉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想要拂去谢无虞眉间那抹怎么也化不开的疲惫。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柔软的发丝,手腕便被一只更快的、更有力的手精准地扣住。
谢无虞猛地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那双桃花眼幽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说过,不准躲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现在轮到你记住——你不准碰我,除非你想承担后果。”
话语是威胁,是警告,是他惯用的、维持掌控的姿态。
可他说完,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甩开厉渊的手。
反而,他攥着那只手,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将它按向自己左边的胸口,按在自己那颗因他而“吵”的心脏上。
他的唇凑近厉渊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混杂着低不可闻的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这里,早就是你的了。”
次日,陈医生带着律师团队前来汇报继承程序恢复的进度,苍白的文件与冰冷的法律条文暂时驱散了病房内旖旎的暗流。
谈话的最后,陈医生也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厉渊的恢复报告,对谢无虞说。
“少爷,厉先生的身体底子好,但肌肉萎缩和神经反应迟钝的问题必须尽快干预。明天开始,可以进行第一阶段的复健了。”
谢无虞点了下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