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当时斐咎动作太快,他确实慢了一瞬,随即斐咎便攻了上来,他疲于应付,一路被追杀至历阳……这些都是事实。
然而,当这些理由涌到嘴边,在对上王玄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时,却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猛地想起公子当初交代任务时的每一个字——“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孙妙仪的安危,有任何超出预计的变故,立刻发信号示警。”
可是他没有。
“属下…”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该死!”
他站起身,月白色的衣摆拂过地面,不染尘埃。
他走到墨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孙妙仪中药,我却不知道,以至于让她身陷险境,甚至……投于他人怀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音节都仿佛浸满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不是暴怒,却比暴怒更令人胆寒。
“让我……此生皆憾。”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玄之端起那壶犹自滚烫的茶水,被他从墨影的头顶,缓缓浇下。
滚烫的茶水顺着墨影的发髻流淌而下,瞬间烫红了一片皮肤,白色的热气嗤嗤蒸腾起来。
墨影疼得浑身剧颤,十指深深抠进身下泥土之中,可他一动也不敢动,连一声闷哼都死死压抑在喉咙里。
“属下……知错!”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铁锈味。
王玄之松开手,他看也未看地上痛苦颤抖的属下,只是缓缓抬起眼,望向院外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拖下去,”
他淡淡开口,声音没有半分起伏,“杀。”
院角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闪出两道如鬼魅般的身影,一左一右架起浑身僵硬的墨影,迅速消失在墨竹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
巳时,孙妙仪的马车准时停在了乌衣巷深处。
王玄之这处名为“紫墨轩”的别院,在巷中低调而高贵,此刻乌木大门紧闭,只有门楣上悬挂的一块匾额,以银粉勾勒出“紫墨轩”三字,字体飘逸洒脱,与请柬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孙妙仪刚下马车,便有青衣小厮从侧门快步迎出,恭敬的躬身行礼:“郡主安好,公子已在轩中等候,请随小的入内。”
她点点头,示意车夫等候,便跟着小厮步入院中。
一进院门,仿佛瞬间从尘世踏入了另一重天地。
外界的车马人声被高墙与层层树木隔绝,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与静谧。
院中古木参天,浓荫蔽日,道路两旁,芭蕉翠竹丛丛,随风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绿意盎然,清雅之极。
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和曲折的回廊前行,穿过几道精巧的拱门后。
便入了一处精致的庭院,庭院中心是一片精心布置的紫竹林,林中引入一渠活水,蜿蜒曲折穿行于假山之间,此刻水声潺潺,清越悦耳。
一座小巧的白石拱桥横跨水上,通往竹林深处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
“郡主,公子就在楼上,请!”小厮在桥头止步,躬身示意。
孙妙仪点了点头,她缓步走过拱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小楼。
恰在此时,二楼一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一人走了出来,凭栏而立。
孙妙仪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轻。
是王玄之。
他今日未着华服冠带,只一袭素白宽袍,面料是极柔软的丝绢,宽大的衣袖与衣摆在初夏微熏的风中轻轻飘拂,恍若流云。
一头墨发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挽住了上半部分,余下的长发如泼墨般流泻肩背。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周身洒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那份如同云端神只般的高远与疏离似乎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真实的洒然与平静。
然后,他似乎心有所感,缓缓转过头来。
他沉静深远的目光与正仰首望来的孙妙仪,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被无形的力量凝固。
桥下的流水声,竹叶的摩挲声,甚至远处隐约的鸟鸣,都在这一刻悄然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在他那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注视下,她率先垂下了眼睫。
她强迫自己压下那股荒谬的逃跑欲望,继续向前走去。
上了二楼,才发现今日他的穿着与往日大相径庭。
往日的王玄之,无论何种场合,衣着佩饰都一丝不苟,完美得无可挑剔,而今日,他身上的白色深衣,质地似乎极为轻薄柔软,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在风中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感。
更让她诧异的是,他竟赤足穿着一双木屐。
屐齿叩击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
这般装扮,洒脱不羁,颇有魏晋名士遗风,于他而言,实属罕见。
“玄之郎君今日好兴致,这般装扮,洒然不羁,倒真如那些超然物外的名士一般,令人耳目一新。”
王玄之闻言,回眸看了她一眼。
室外光线柔和他的面容在这样柔和的光线下,俊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他看见孙妙仪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清澈见底,找不到丝毫心虚或闪躲。
“呵。”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低沉沉,如同上好的古琴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尾音带着一丝低沉的韵味,也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别的什么。
“请进吧。”
他侧身让开,声音依旧是那种特有的低沉雅致,如同陈年美酒缓缓流淌。
说话时,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的、似乎带着几分温煦笑意的弧度。
看来他心情似乎不错。
孙妙仪心下稍定,依言当先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