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平和而深邃,并无审视,只有一丝淡淡的好奇,却让孙妙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
最终停在一处轩敞明亮、名为“三省斋”的花厅前。
厅堂布置得极为雅洁,紫檀木的家具线条流畅古朴,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笔力遒劲的山水墨迹。
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看似寻常却古意盎然的瓷器与青铜小件,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
然而此刻,厅堂内弥漫的并非闲适,而是一种凝重而急切的氛围。
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和却难掩憔悴焦灼的老妇人,正是谢家老夫人。
她两旁侍立着几位中年妇人,皆是气质端方,眉眼间带着关切与忧虑。
孙妙仪甫一踏入花厅门槛,脚步还未站稳,主位上那老妇人浑浊的双眼猛地聚焦在她脸上,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她扶着身边嬷嬷的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形摇晃,泪水几乎是瞬间便汹涌而出,在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肆意纵横。
“我的儿……我的娇娇儿啊!”
老夫人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这张脸……这张脸……老天爷啊!是我的阿沅回来了吗?是我的阿沅吗?”
她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又怕再次失去的慌乱。
孙妙仪猝不及防被搂入怀中,老夫人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和檀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这份拥抱,沉重得几乎让她窒息。
“祖母……”谢蕴华在一旁带着哭腔轻唤。
“阿沅!我的阿沅!”
老夫人仿佛听不见,只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她的衣襟,“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就丢下娘走了啊!娘的心肝啊……”
哭声悲恸欲绝,那是积压了十几年的丧女之痛。
旁边的几位夫人早已跟着抹泪,那位端庄妇人(谢蕴华之母)红着眼眶上前,哽咽着劝慰:“母亲,母亲您醒醒神,您仔细看看,这不是阿沅妹妹,这是阿沅妹妹的女儿,妙仪啊!您的外孙女!妙仪回来了!”
老夫人浑身剧震,如同被一盆冰水浇醒。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泪眼死死盯着孙妙仪的脸,一寸一寸地看,仿佛要将这张酷似亡女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上孙妙仪的脸颊,力道轻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妙……仪?”
她颤抖着重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像……太像了……这眉眼,这鼻子……活脱脱就是我的阿沅年轻时的模样!”
泪水再次汹涌。
“苦了你了,我的孩儿!这些年,你定是吃了天大的苦头了!都怪外祖母!都怪外祖母没用啊!没能护住你娘,也没能早点把你从那虎狼窝里接出来!”
她猛地收紧手臂,将孙妙仪再次死死抱住,这一次,那怀抱里除了悲痛,更多了喷薄欲出的愤怒。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
“千刀万剐的孙家!千刀万剐的孙元礼!当初若不是我谢家看他有几分才学,竭力扶持,他焉能有出头之日?他踩着我的阿沅,攀上了高枝,转头就做了王家的乘龙快婿!把我的阿沅弃如敝履!让她在孙家后院里受尽那王家贱婢的磋磨,生生被那对狗男女给气死了啊!我的阿沅……她才多大年纪啊!”
老夫人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孙妙仪的背,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王家那个贱婢王锦华!”
老夫人悲愤的抬起头,恨声道,“害死了你娘犹还不够,如今又敢算计到妙仪头上!这新仇旧恨……”
她猛地转向厅中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外祖母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为你,为你那苦命的娘,讨回一个公道!”
孙妙仪微微睁大了眼,在老夫人那几乎要将她揉碎的怀抱里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扫过整个花厅。
谢家几位夫人,此刻全都望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惜,还有着与老夫人同仇敌忾的怒火。
她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暖流,几乎要将孙妙仪融化。
她们是真的在心疼她,心疼那个早逝“阿沅”留下的骨血,心疼她在孙家所遭受的一切。
孙妙仪在这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更紧地依偎进外祖母剧烈起伏的怀抱,鼻尖萦绕着老人身上药味与檀香的独特气息。
原本只是为求庇护而不得不戴上的、那层名为“孺慕”和“委屈”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渗入了那么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动容。
忽然,厅堂外传来了一阵轻盈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孩童清脆的叽喳声。
先是几个梳着总角、粉雕玉琢的小萝卜头扒着门框,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他们乌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最终都定格在孙妙仪身上——这个被外曾祖母紧紧搂在怀里,哭得眼睛红红,却依旧难掩殊色的漂亮大姐姐。
大约是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他们起初还有些怯生生的,但很快,孩童的天性便占了上风。
“大姐姐,你是谁呀?”
一个胆子稍大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穿着豆绿色的绸衫,率先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也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孙妙仪。
紧接着,又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涌了进来,七嘴八舌:
“你是新来的表姐吗?”
“表姐真好看!”
“表姐表姐,我叫谢敏柔,今年七岁啦!”
“我是谢敏行,八岁!”
“我是谢敏思!”
孩子们的热情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瞬间冲淡了花厅里残留的悲愤与沉重。
他们围着孙妙仪,争先恐后地自我介绍,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善意和好奇。
那毫无保留的亲近感,让刚刚经历了冰冷算计的孙妙仪,心头又是一阵感动。
她努力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
就在这充满童稚温馨的包围中,花厅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三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而来,如同三株修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