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当年,是带着足以令整个建康城侧目的丰厚嫁妆,下嫁孙元礼的。”
他的声音清冷,如同在叙述一段遥远的历史。
“谢家虽是清流,但嫁女从不吝啬。这些嫁妆,不仅代表着谢家的门楣,更是姑姑未来在夫家的依仗。”
“孙元礼,一个寒门学子,纵有几分才学,若无雄厚财力铺路打点,若无我谢家女婿这层身份带来的无形便利,他岂能那般顺遂地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谢明昭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起初,他只是以‘周转’、‘应酬’之名,向姑姑支取些银两,姑姑念及夫妻情分,又想着夫贵妻荣,并未在意,甚至拿出自己的体己私房钱补贴家用,同时开始暗中经营一些商铺田产,试图开源,维持庞大的开销和日益膨胀的孙府体面。”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
谢明昭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姑姑渐渐发现,账目上支取的银两越来越多,去向却愈发模糊不清,她开始留心,不动声色地查账,终于,在一个深夜,她查到了让她心胆俱裂的真相——孙元礼,她的夫君,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男人,竟然挪用了她嫁妆中近半数的金银!不是为了他的仕途,不是为了孙家的开销,而是为了……博另一个女子一笑!”
“那个女子,就是王家旁支的王锦华。”
谢明昭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的厌恶几乎凝成实质,“一个仗着王家势大,骄奢淫逸、贪得无厌的女人!孙元礼用姑姑的嫁妆,给她购置华服美饰,为她一掷千金拍下稀世珍宝,甚至为她在外购置金屋别院!而姑姑……这个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业、甚至用自己嫁妆支撑他仕途的女人,在他眼中,早已成了碍眼的绊脚石,成了他攀附王家更高枝的障碍!”
库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秦嬷嬷和那位高大老仆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啜泣着。
孙妙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孤灯下,面对冰冷账册,浑身颤抖、心如刀绞的女子。
“姑姑是个骄傲的人。”
谢明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敬意和痛惜,“骄傲到只嫁自己选中的人,即使对方门第悬殊,然而,她的骄傲更在于,一旦看清了对方的卑劣与背叛,便会彻底地划清界限!她没有哭闹,甚至不屑于去质问,她只是默默地将所有证据收好,然后……抱着年幼的你,回到了谢家。”
“她在谢家,住了将近两年。”
谢明昭的目光似乎有些悠远,“那两年,她像是换了一个人,除了教导你,便是更加用心地打理她仅剩的产业,试图挽回损失,祖父、祖母、舅舅舅母们,都心疼她,劝她留下,说谢家养得起她们母女,不必再回那个狼窝。”
“可是姑姑不肯。”
谢明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这在他身上极其罕见,“她说,她是谢家的女儿,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让整个谢氏蒙受‘弃妇寄居娘家’的污名,让清流门楣被人诟病,她说,世间的风言风语,足以杀人,她不能让谢家因她而受人指点。”
“无论家人如何劝说,如何保证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姑姑都只是摇头拒绝。”
谢明昭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情绪,“她走的那天,天气很好,她抱着你,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月白色绣折枝梅花的衣裙,站在谢府的大门口,回头对着送别的家人,露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释然的微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姑姑。”
谢明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她走之前,将身边最忠心的几位老仆,留在了这里,同时留下的,还有她全部的嫁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满库的财富,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她说,这是她作为母亲,最后能为女儿做的保障…”
话音落下,库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孙妙仪呆呆地站在原地。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
耳边是表哥平静却字字泣血的叙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勾勒出那个叫谢沅的女子的一生:
她曾满怀憧憬,带着丰厚嫁妆下嫁寒门才子。
她曾努力经营,试图撑起丈夫的前程和家庭的开销。
她曾在深夜面对冰冷的账册,发现最信任之人的背叛。
她曾抱着幼女,在娘家的温暖与流言的压力中痛苦抉择。
她最终选择了带着破碎的心和仅存的骄傲,毅然决然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只为了不辱没家族门楣。
她在离开前,将最后的保障封存,留给了她年幼的女儿。
她如同寒冬里最后一枝孤傲的梅花,宁肯在风雪中凋零,也绝不向污浊妥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