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桓府外书房所在的“松清苑”,气氛却是另一番景象。
窗外修竹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室内燃着清冽的松柏香。
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桓子健正强撑着笑意,应付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且反客为主得如同在自家书房般闲适的“恶客”——庾方回。
庾方回此刻正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桓子健那张珍贵的黄花梨圈椅里,一手把玩着书案上一方上好的端砚,嘴里啧啧有声地评价着桓子健新得的一幅前朝名画,言语间满是世家子弟特有的,带着点刻薄的调侃。
“我说子健兄,你这眼光……啧啧,这‘千里江山’的赝品,笔力虚浮,墨色也欠了火候,远不如我上月淘到的那幅‘秋山问道’来得有韵味……”
庾方回摇着头,一脸“你被坑了”的惋惜表情,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股看好戏的促狭。
桓子健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邪火在胸腔里乱窜,面上却还得维持着世家公子应有的风度与涵养。
他今日心绪本就不宁,母亲突然邀孙妙仪过府赏花,目的为何,他心知肚明。
从清晨起,他便如坐针毡,既期待又忐忑,恨不得立刻飞去母亲院中探听消息。
谁知,这个天煞的庾方回,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门!
打着“鉴赏新得古玩”的幌子,硬是赖在书房不走,东拉西扯,搅得他心烦意乱。
无论他如何暗示送客,庾方回都跟没听懂似的,反而变本加厉地“鉴赏”起他书房里的每一件摆设,从博古架上的玉器到墙角的梅瓶,无一放过,聒噪得令人头疼。
“庾兄说笑了,此画乃家父旧友所赠,心意为重。”
桓子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投向母亲“撷芳园”的方向。
孙妙仪……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吧?母亲会如何说?
她……又会如何回应?
正坐立不安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临水敞轩里,另外两道身影。
敞轩临着一方小池,池中睡莲初绽。
轩内设着一张古朴的石桌,桌上摆放着纵横十九道的榧木棋盘。
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人着天青色广袖深衣,气质清雅如竹,正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子弟,素有“玉郎”之称的谢明昭。
另一人则身着白色锦袍,眉目如画,气度高远,好似仙人之姿,正是琅琊王氏年轻一辈的翘楚,王玄之。
两人似乎沉浸在一局棋中,落子无声,只有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声响偶尔传来,与书房内庾方回的聒噪形成鲜明对比。
王玄之执白,谢文昭执黑,棋局已至中盘,黑白大龙纠缠绞杀,局势犬牙交错,凶险万分。
两人皆是凝神静气,仿佛外界纷扰皆不入耳。
桓子健看着那两人,心头疑窦更深。
王玄之是王敏之的娘家侄子,今日出现在桓府尚可理解。
可这谢文昭……他谢家与桓家素无深交,他怎会也在此刻,如此“凑巧”地出现在自己家中?
还和王玄之对弈?
这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在桓子健心头弥漫开来。
他总觉得,今日府中这不同寻常的“热闹”,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中心——那个此刻正在母亲牡丹园中的少女。
就在桓子健被庾方回缠得几乎要按捺不住脾气,准备强行送客之际。
书房门口,一个穿着深青色小厮服的小厮,正探头探脑,神色焦急地往里张望。
他目光迅速锁定了桓子健,见自家公子被庾方回缠住,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贸然进来。
桓子健眼尖,立刻捕捉到了小厮的存在。
他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母亲院中专门负责跑腿传信的伶俐小厮!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神色如此焦急……定是牡丹园那边有消息了!
桓子健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风范,他猛地站起身。
“失陪片刻!”
他匆匆丢下一句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将庾方回那错愕的叫嚷声完全抛在脑后。
那小厮见桓子健出来,立刻凑上前,踮起脚尖,在桓子健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什么?!”
桓子健的脸色瞬间大变!
他猛地抓住小厮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她人呢?!在哪里?!快带我去!”
书房内庾方回,正一脸错愕。
“这桓子健!搞什么名堂!话还没说完呢!”
庾方回不满地嘟囔着,放下手中把玩的砚台,也站起身,踱步到门口张望。
却只看到桓子健跟着小厮急急忙忙的消失在门外。
“神神秘秘的……” 他撇撇嘴,百无聊赖。
目光一转,落向了临水敞轩里那两位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们无关的棋友。
恰在此时,敞轩内。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响起,打破了棋局的胶着。
王玄之将指间捻了许久的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
这一子落下,原本黑白大龙纠缠厮杀、难分难解的棋局,竟奇异地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
黑棋攻势依旧凌厉,白棋守势却已固若金汤,谁也奈何不了谁,再走下去,只能是徒耗时间。
平局。
谢明昭看着棋盘上这突如其来的和局,清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的王玄之。
王玄之也正好抬眼望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彼此眼中都掠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笑意。
仿佛这盘棋的每一步厮杀,每一个落子,都早已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之中。
王玄之率先收回目光,姿态闲适地拂了拂石青色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向谢文昭:“谢兄棋力精湛,玄之佩服,此局难分伯仲,再弈下去亦是徒劳,不如……”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桓子健消失的方向,又落回谢明昭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闲雅邀约,“我记得桓府这‘撷芳园’深处,似乎供养着一株极其罕见的‘素冠荷鼎’?此兰正值花期,幽香清远,姿态绝世,谢兄雅人深致,可要移步一赏?”
谢明昭那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
他唇边也缓缓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那笑意如春风拂过冰面,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王兄好记性。”
谢明昭的声音温润如玉,不急不缓,“文昭今日前来,也正是慕此兰名,欲一睹其绝世风姿,如此,不如同去。”
他顺势起身,姿态从容优雅。
两人这番对话,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踱步过来的庾方回听得清清楚楚。
庾方回一听“素冠荷鼎”这名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本就是出了名的爱凑热闹、爱寻新奇的主儿,一听桓府竟然藏着这等传说中的稀世名兰,哪里还按捺得住?
“什么!素冠荷鼎?桓子健这小子,家里藏着这等宝贝,居然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