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斟酌着字句轻声道:
“阿玛有所不知,昔日南宋偏安半壁,每年须向西夏、金与蒙古输送岁币,却仍能维持经济繁荣,靠的正是海贸。”
“海贸之利,孩儿上次与刘先生言及——如今我大清与洋夷通商,常年居于贸易顺差,那些红毛夷为购得我朝瓷器、丝绸,不得不以真金白银相易,使得大量白银流入国库。”
“虽说海贸税银不过盐税三四成,可其中关键在于,我朝与洋夷的商贸多由十三行操办。据西洋传教士所言,这些行商个个腰缠万贯,可见海贸获利之巨。”
他踱步至房中自鸣钟前,指尖抚过精美的珐琅表盘:
“再者,通商不仅能赚洋夷的银子,更能换来我朝稀缺之物。譬如英吉利在天竺广种棉花,经海路运至我大清,既补足了原料缺口,又让江宁织造的织户有了更多营生。”
王拓神色一正:“阿玛军中使用的单筒望远镜,可先一步洞察敌情;还有您随身佩戴的怀表,厅中自鸣钟,皆是西洋匠人的巧思结晶。西洋诸国如今将这类精巧技艺称作,正倾举国之力钻研。”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接着说道:
“先前与刘先生谈及,西洋火器已远超我大清。想圣祖康熙在位时,尚重视火器研发,造神威无敌大将军炮、子母炮等利器。”摇头叹息道:
“可近些年,火器发展近乎停滞,戴梓所制连珠火铳,能连续击发二十八发铅弹,却因种种缘由失传,实在令人扼腕。如今火器之荒废,实在可惜。”
王拓顿了顿,又说道:
“孩儿纵观历史,发现科技乃是兴国强国之本。自先秦百家争鸣,墨家与鲁班一脉的传承,虽被世人贬为奇技淫巧,但在孩儿观之,此两门所钻研的机关术、器械制造之法,实为科技之源。”说至此处,朗声道:
“譬如秦朝孝公之前,中原诸国皆鄙夷秦国落后,然孝公重用秦国墨门子弟,大力发展手工业、改良农耕用具、推进武器研发,再辅以商鞅变法,自此奠定根基。”
“此后六世,秦国始终重视墨门传承,及至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六国时,秦弩之精准、秦剑之锋利,皆冠绝诸国,这便是重视科技的明证。”
他神色愈发忧虑,涩声道:
“而今西方诸国深谙此道,将‘科技’奉为强国之基,从造船航海到器械制造,从天文历法到火器铸造,举国上下全力钻研。反观我朝,仍守着旧制不肯变通,此乃我大清所不及之处。”
说到此处,王拓喉头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照此下去,待洋夷掠夺完殖民地的财富、人口,补足自身短板,不出数年,恐将对我朝构成心腹大患。”
福康安听王拓讲述了一通科技兴国、强国之理。心中虽觉颇有几分道理,却还有疑惑不解,想要反驳又一时寻不出有力言辞。他暗自思忖,西洋火器、器械确有独到之处。转换话题沉声道:
“你此前说英吉利借控制天竺,意图通过廓尔喀地区窥伺我朝藏地。这些言论从何而来?又有何依据?还有那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究竟是何等势力,竟能主导一国侵占之事?”
王拓闻言,接声道:
“回阿玛,这些皆是我听传教士诉说后,自己分析出来的。”
“那东印度公司名为商贸行号,实则由一群追逐暴利的商人组成。此辈不仅垂涎我朝丝绸、茶叶、瓷器等物产,更对我朝广袤疆土抱有试探与觊觎之心,唯利是图,只要有利可图,不惜挑起战端。”
“他们招募的护商武装,多为西洋各国退役的‘老卒’与‘残兵’,这些人久经战阵,手持精良火器,战力不容小觑。”顿了顿接着道:
“事实上,东印度公司开拓殖民地时,往往先以商人伪装成商队,打着贸易旗号勘察土地、刺探情报,一旦发现富饶之地或战略要冲,便以武力强行占据建立据点。”
“待站稳脚跟后,再将详细情况上报英吉利朝廷,届时英吉利便以保护平民、维护商贸为由,派遣舰队与正规军前来,将土地纳为殖民地。”
“如今欧洲局势动荡,英吉利与法兰西为争夺海上霸权、殖民地利益,常年纷争不断。法兰西在北美等地与英吉利展开激烈角逐,双方商人在海上频繁爆发海战,在陆地争夺殖民地控制权,都妄图通过扩张殖民地来增强国力,压制对方。”
“东印度公司正是英吉利向外扩张的爪牙,一面垄断东方贸易攫取巨利,一面以武力蚕食周边土地。
说到此处,王拓神色愈发凝重:“以上种种,皆是孩儿结合贸易情形与东印度公司行事手段的分析。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借道廓尔喀觊觎西藏,一来是试探我朝对此类边境异动的应对态度与军事反应,二来是想借我朝对西洋势力警惕不足的空隙,寻找可乘之机。若我朝不早做防备,只怕边境难安。“
福康安望着在书桌前侃侃而谈的爱子,目中满是欣慰,重重颔首道:“我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小小年纪便英气勃发,果然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既然你已思虑至此,为父定会如实奏明陛下,即刻派遣细作暗中查探。想当年我在四川提督任上,军中旧部众多,定能查出一二端倪,早做防备。”
他神色忽而凝重,欲言又止地看向王拓:“明轩已将你的忧虑告知为父。为父饱读史书,自然明白你所担忧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原本我只想报答圣上知遇之恩,待新君登基便退隐山林,做个闲散爵爷,保我富察家一世安稳。可经你这两次遇袭......“福康安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你昏迷时,王进宝来传口谕,那首诗中吾子佳孙成瑞气一句,再加上你与端慧太子永琏一般无二的容貌,为父这些年的猜测......只怕并非无稽之谈。“
王拓闻言心头剧震,暗自苦笑,穿越来此竟解开了百年秘辛,难怪福康安能成为乾隆朝唯一异姓贝勒!
福康安敛去复杂神色,转而问道:“为父考教你,若换作是你,往后当如何自处?是继续韬光养晦,还是解甲归田?“
王拓沉吟片刻,目光灼灼:
“阿玛,这些年圣上看似默许您喜好奢华,对官员馈赠从不推辞,实则是您效仿王翦的自污之计吧?可即便如此,孩儿仍两次遇险,足见此计在新君心中未必行得通。与王翦之时不同,如今朝中阿桂、海兰察等老将年事已高,而新锐将领多出于您麾下。以阿玛正值壮年的威名与功绩,在军中已是无可替代的中流砥柱。”
王拓说到此处握紧双拳,沉声道:“既然韬光养晦难避灾祸,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让朝廷愈发离不开阿玛!只是如此一来......阿玛心中,难免要对圣上生出愧疚了。”
福康安凝视着王拓略显稚嫩却坚毅的面庞,想起对他母亲的承诺,心中暗下决心。
猛地摘下腰间的麒麟玉佩,郑重递到王拓手中,沉声道:
“此玉佩乃富察府的信物,持它可调动府中羽卫,支取府内银钱。这羽卫是为父多年暗中筹谋组建的隐秘力量,成员分散于军中要职与各地关节之处,平日里收集消息、疏通关节,专司处理那些不便明面操办的事务。军中将领动向、地方隐秘情状,皆能通过他们一一掌握。”
“此前,羽卫只听命于为父和明轩先生,今日将玉佩交予你,便意味着你也有了调遣之权。不仅如此,府中所有侍卫,见此玉佩如见我,皆可由你调度。“
福康安语气郑重说道:“今日为父正式告知你,往后只要我离京在外,京中府内一切事务,无论大小,皆由你一人决断。你不必事事请示,放手去做便是!”
福康安见王拓郑重地接过麒麟玉佩,接着对他说道:“你让明轩给你推荐汉学夫子,我与明轩商议过后,让林书翰来帮助你。元修你也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