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崔氏管事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扬州城。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着两个字——黄巢。那个本该在北方被围剿得焦头烂额的魔王,竟然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在了江南,出现在了崔氏的心腹之地!这个消息比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还要恐怖,它意味着崔氏在江南的一切布置,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片刻停歇,当他终于扑进崔沆在北方的相府大营时,整个人已经形同枯槁。
“相……相爷……”他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黄……黄巢……在扬州!”
书房内,崔沆正手持一枚名贵的玉石镇纸,细细摩挲着,听着北方战局的汇报。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眉头微皱,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把话说清楚!”
“黄巢亲身到了扬州!张氏商号……就是他的产业!他……他还要替您,给所有被‘盐引债券’坑害的商户一个交代……”
“哐当!”
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石镇纸被崔沆狠狠砸在地上,应声碎裂。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崔沆的脸色先是震惊,随即转为一种近乎扭曲的铁青。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氏商号的手段如此狠辣,为什么他们能凭空拿出海量的雪盐和新犁,为什么他们敢公然与崔氏为敌。
原来不是什么过江猛龙,而是那条已经搅动了整个大唐的孽龙,亲自下场了!
经济封锁?笑话!人家直接端了你的后院粮仓!
商业帝国?人家用你最擅长的手段,把你的根基连根拔起!
滔天的怒火在崔沆胸中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他意识到,黄巢这一手,已经让他输掉了整个江南的经济战。那些见风使舵的江南士族,此刻恐怕正争先恐后地向“张氏商号”摇尾乞怜。
“好……好一个黄巢!好一个釜底抽薪!”崔沆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光芒。
商业手段既然败了,那就动用最高级别的力量。
“来人!”他厉声喝道。
一名心腹亲信立刻躬身入内。
“立刻拟我密令,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道。命润州、扬州刺史,即刻调动官军,以‘通匪’之罪,查封张氏所有商号!逮捕逆贼张巨源!所有相关人等,一律就地格杀,不必上报!”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报复,而是动用宰相职权,进行的政治与暴力清洗。他绕过了正常的中书省流程,直接向地方下达了这道血腥的“密令”。在他看来,黄巢既然敢露面,就必然会撤离。只要抓住张巨源这个台前木偶,斩断黄巢在江南的爪牙,便能暂时稳住局势。
他就不信,在官军的刀剑之下,那群认钱不认人的商贾,还敢跟朝廷作对!
然而,崔沆怎么也想不到,他自以为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却早已在千里之外的黄巢预料之中。
……
长安,大明宫。
春日暖阳,也驱不散这座庞大宫殿深处的阴冷。
当朝天子唐僖宗,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几名宫女斗蛐蛐。他今年不过十几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对朝堂上那些枯燥的奏报毫无兴趣。在他看来,天下事,自有相爷和大臣们去操心,他只需要享受这无尽的富贵与权力便好。
神策军中尉田令孜,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脸上挂着谦卑恭顺的笑容,眼底深处却藏着豺狼般的机敏与贪婪。他与崔沆所代表的士族门阀,早已是水火不容,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只是一直没找到能将对方一击致命的把柄。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滑到田令孜身后,递上了一卷用蜜蜡封好的信笺。
田令孜眼波微动,不动声色地接过,藏入袖中。
“陛下,这蛐蛐儿斗得是热闹,不过奴婢最近在江南,听了个更有趣的‘闲话’,说给您解解闷?”田令孜凑上前,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春风。
“哦?快说来听听。”唐僖宗果然来了兴趣。
田令孜清了清嗓子,仿佛在讲述一个坊间传奇:“话说江南扬州,出了个姓张的商号,富可敌国。可不知怎么,就碍了咱们崔相的眼。崔相爷日理万机,竟为了这区区商贾之事,亲自过问,动用雷霆手段,要将这张氏商号置于死地。”
他顿了顿,观察着唐僖宗的神色,见他只是听得有趣,便继续添柴加火:“奴婢当时就想,崔相真是为国分忧啊,连商场上的事都管。可后来听到的消息,就让奴婢有些心惊肉跳了。”
“奴婢听说……崔相竟准备以宰相之尊,私下调动江南道的兵马,去查抄一个商号……陛下您想,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能让咱们的百官之首,不顾国法,擅调兵权啊?”
唐僖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斗蛐蛐?跟宰相私自调兵比起来,简直索然无味。
“私调兵马?”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有些发冷。
田令孜“惶恐”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只是这封江南来的匿名举报信,写得字字泣血,奴婢实在不敢隐瞒!”
他双手呈上那封信。
唐僖宗一把夺过,展开细看。信中果然没提半个“黄巢”,只用最悲切的语调,控诉权臣崔沆如何为了一己私利,将江南盐铁市易搅得天翻地覆,如何视国法为无物,准备动用兵马镇压商贾,信尾更是泣血警告,如此行径,恐将激起更大民变,动摇国本!
“砰!”唐僖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蛐蛐罐,那两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将军”,瞬间被碾成了肉泥。
“好一个崔沆!好一个国之栋梁!”少年天子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或许不懂经济,不懂战事,但他天生就懂一样东西——猜忌!
藩镇割据的阴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每一个李唐皇帝的心头。崔沆此举,名为整顿商业,但在生性多疑的唐僖宗看来,这和那些拥兵自重,将地方财税兵权一手掌握的节度使,有什么区别?!
今天他敢为了一家商号私调兵马,明天是不是就敢为了整个江南的赋税,公然抗命?
“田令孜!”唐僖宗厉声喝道。
“奴婢在!”田令孜将头埋得更低,嘴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阴冷笑意。
“拟旨!”皇帝的声音因愤怒而显得尖锐,“申斥崔沆!‘不思国事,反生家事,越权妄为’!令他给朕安守本分,专注北方战局!江南的商贾之事,自有地方官府处置,他不必越俎代庖!”
“遵旨!”田令孜重重叩首,声音里透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立刻被快马送往崔沆的相府。
当崔沆接到圣旨,听完传旨太监阴阳怪气的宣读后,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他捏着那卷明黄的丝绸,气得浑身发抖,喉头一阵腥甜,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仅输掉了江南的钱袋子,更是在朝堂的最高层博弈中,被黄巢隔着千里之遥,狠狠地将了一军!黄巢算准了他会动用官府力量,更算准了皇帝与权臣之间那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他利用了皇帝的多疑,利用了田令孜的贪婪,将一把本该砍向黄巢的刀,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送走了传旨太监,崔沆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满心的怒火与杀意,此刻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意。
一个反贼,竟然能将人心与权术玩弄到如此地步?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草莽枭雄了,这是一个妖孽!
就在此时,黄巢的帅帐之中,气氛却截然不同。
张巨源看着系统沙盘上,那枚代表着“皇权”的金色棋子,如何精准地从长安城飞出,重重地压在了代表“崔氏”的灰色棋子之上,使其动弹不得,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大帅妙计,竟能隔空操纵天子,借力打力,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神乎其技的手段。
黄巢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指向了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在长安城那枚金色的“皇权”棋子旁边,有一枚原本毫不起眼的黑色棋子,上面标注着“宦官田令孜”。而此刻,这枚黑色的棋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吞噬着金色棋子周围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黄巢的目光深邃如海,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得意。
“我不是在操纵天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我只是喂饱了另一头……更饥饿的野兽。”
“现在,轮到它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