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如黑色的潮水,漫过官道,涌向那座在落日余晖中泛着金光的千年古都——东都洛阳。
数十万大军组成的营盘连绵十里,旌旗如林,刀枪如麦。最前方,那十门被士兵们尊称为“民之铁拳”的青铜巨炮,已经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土垒上部署完毕,冰冷黝黑的炮口,如十只凝视着猎物的巨兽之眼,沉默地对准了洛阳高大巍峨的城墙。
压抑。
无与伦比的压抑。
仿佛整片天空都被那肃杀的军气染成了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洛阳城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城墙之上,守军将领崔沆身披明光铠,手按在冰冷的城垛上,极力想让自己的身姿显得挺拔,但微微颤抖的指节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子弟,是当朝宰相,是大唐在东都最后的支柱。他身边的确有号称精锐的魏博牙兵助阵,可那又如何?
城外那是什么东西?
誓师大会上的惊天巨响,即便隔着数十里,洛阳城头也隐约听闻,随之而来的,是逃回来的探马那张被吓到扭曲的脸,和语无伦次的描述。
“妖术……是妖术……”崔沆只能这样对身边士气已经跌入谷底的将士们解释,“黄巢逆贼,惯用此等障眼法!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巨响罢了,岂能撼动我大唐坚城?!”
他的声音洪亮,却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
士兵们低着头,没人敢与他对视,但那一张张苍白的脸,早已说明了一切。恐惧是会传染的,当一种未知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出现时,再坚固的军心也会出现裂痕。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黄巢的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
那十门恐怖的青铜巨兽,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恐吓。
帅帐之内,黄巢负手而立,凝视着沙盘上洛阳城的模型,眼神深邃。
“大帅,为何不即刻攻城?我军士气正盛,一鼓作气,必能拿下洛阳!”一名将领忍不住上前请命。
“攻城?”黄巢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为何要攻?我要这座城,自己打开城门,迎我进去。”
他转过身,看向兵工司总管公输铁,以及站在他身侧,如今负责掌管文宣司的赵璋。
“公输铁,你的‘民之铁拳’虽有炸膛之危,但用来威慑,已是绰绰有余。”
他又看向赵璋:“赵先生,纸张和油墨,准备得如何了?”
赵璋躬身道:“回禀大帅,缴获的、自产的,所有纸张都已备好。活字印刷坊的工匠们日夜赶工,随时可以开印。”
“好。”黄巢的目光重新投向沙盘,但这一次,他看的不是城墙,而是城内的坊市与民居。
“传我将令,今夜,我要让洛阳城内,再无一人为崔氏守城!”
夜色如墨,将洛阳城笼罩。
城外的黄巢大营却灯火通明。数百名工匠围着一排排刚刚赶制出来的活字印刷机,正进行着一场与刀剑无关,却比刀剑更加致命的战争。
一张张雪白的纸张被送入机器,再出来时,上面便印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告洛阳军民书》。
这一次的文告,远比之前在江南散发的要激进、要露骨,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直插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尔等可知,汝妻子为何受冻?汝父母为何挨饿?只因清河崔氏一族,在河南道侵占良田八十万亩!此皆尔等祖辈之田产!”
“……尔等可知,一斗盐价几何?一斤铁价几何?只因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勾结官府,垄断盐铁,其一岁之利,可抵洛阳全城百姓十年之需!王家一裘,百姓三代衣;崔氏一宴,万民一年粮!”
“……尔等守城,为谁而战?非为大唐,乃为国贼守财!他们住在高门大院,锦衣玉食,却要尔等在城头抛洒热血,守卫他们的万贯家财,守卫他们压榨尔等的权柄!”
“……开门迎闯王,人人分田地,户户有余粮!凡投诚之兵,按功分田;凡城中工匠,受新政庇护;凡城中百姓,开仓放粮,免税三年!”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只有最直白、最能点燃怒火的阶级对立。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看到这份文告的人心上。
十万份传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印刷完毕。
紧接着,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命令下达了。
数百名工匠在营地空地上,用竹篾和纸张,迅速扎起了上百个巨大的孔明灯。夜风吹拂,巨大的纸灯在火焰的烘烤下缓缓鼓胀,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升上夜空。
每一盏孔明灯下,都用绳子吊着一捆厚厚的传单。
“放!”
随着一声令下,数百盏孔明灯挣脱了束缚,承载着黄巢的意志,在西南风的吹拂下,如同一片沉默而致命的星群,浩浩荡荡地飘向了洛阳城的上空。
“那……那是什么?”城头的守军最先发现了异状。
“是天灯!黄巢在搞什么鬼?”
“快!用弓箭射下来!”
箭矢稀稀拉拉地射向夜空,但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孔明灯而言,不过是徒劳。
在无数人惊愕的注视下,那些孔明灯飘到洛阳城上空,灯下的火焰烧断了系着传单的细绳。
下一刻,天女散花。
成千上万的纸张,如同冬日里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正在巡夜的牙兵,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张飘落的纸。借着火把的光,他看清了上面血红的大字,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在陋巷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孩童,捡到了一张“天书”,不识字的他,将纸交给了曾读过几天私塾的父亲。男人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字一句地读着,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眼中渐渐燃起了火焰。
一个商铺的掌柜,悄悄从门缝里捡回一张传单,反复看了三遍后,他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坐了整整一夜。
崔沆的封锁、管制、禁令,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信息,如同瘟疫,在城内疯狂蔓延。
窃窃私语声,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响起。城头上的士兵,看向城内那些雕梁画栋的高门大院时,眼神变了。那不再是敬畏与羡慕,而是毫不掩饰的仇恨,与一种原始的、被点燃的贪婪。
他们守卫的,究竟是什么?
宰相府邸。
“混账!混账!!”
崔沆将一张传单撕得粉碎,胸膛剧烈地起伏,英俊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他没想到,黄巢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放弃了最直接的武力攻城,转而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毒计。
他能撕掉一张,能撕掉十张,但他能撕掉全城百姓和士兵心中的那张吗?
他感觉脚下的根基正在被一寸寸地抽空,整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黄巢,只是扔下了一颗火星。
就在这时,一名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世界末日般的惊恐。
“相……相爷……不好了!”
“慌什么!”崔沆怒斥道。
管家带着哭腔,声音尖利地叫道:“城中……城中最大的粮商,李家……刚刚打开了所有粮仓,开始向市民‘平价’售粮了!他们……他们打出的旗号,和当初张巨源在江南用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