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门前,来自长安的使者昂着头,用一种掺杂着鄙夷与恐惧的复杂眼神,尖声宣读着那份盖着玉玺的谴责诏书。通篇都是些“乱臣贼子”、“天道不容”的空洞叫骂,色厉内荏,听得周围的百姓昏昏欲睡。
黄巢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那使者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走下台阶,从其手中接过那卷明黄的丝帛。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手臂一扬,那份代表着大唐最后颜面的诏书,便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身旁的火盆之中。
“呼——”
火焰瞬间舔舐上华丽的丝帛,将其吞噬。一股焦灼的墨香和丝绸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腐朽的过去,就该化为灰烬。”黄巢转身,面对着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洛阳军民,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从今日起,我们的未来,由我们自己书写!”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惊雷。
“三日后,就在此地,举行大齐立国之后,第一次恩科大典!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出身,皆可应试!”
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儿,瞬间飞遍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并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短短两日,超过五千名来自天南海北的考生涌入洛阳。他们中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风尘仆仆,眼中却都燃烧着同一种火焰——希望。
洛阳城,前所未有地沸腾了。
这股热潮,自然也传到了那些龟缩在各地坞堡中的世家大族耳中。他们起初对黄巢的《求贤令》嗤之鼻鼻,认为不过是泥腿子们的痴心妄想。但眼见声势如此浩大,他们立刻改变了策略。
“既然他要考,那便让他考。”一间幽深的密室里,一名崔氏的族老捻着胡须,冷笑道,“我等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族中子弟自幼饱读诗书,随便派出几人,便足以将那榜单尽数收入囊中。到时候,他黄巢的朝堂,坐着的还是我们的人。这‘新政’,不过是为我等做嫁衣裳罢了!”
阴谋在暗中悄然织成一张大网。很快,一批批出身世家的旁系子弟、门生故吏,也装扮成寒门士子,混入了洛阳的考生队伍之中。他们个个自信满满,仿佛已经看到了金榜题名,将黄巢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未来。
科举当日,天还未亮,考场外已是人头攒动。
然而,黄巢颁布的考场铁律,却给了这些世家子弟当头一棒。
“所有考生,解下外袍,脱去靴履,接受搜身!”
“所有考卷,一律采用‘糊名誊录’!考卷交上后,姓名籍贯全部封存,另由专人以统一字体重新抄录,再送交考官批阅!”
这两条规矩,一条杜绝了夹带,另一条则彻底斩断了考官通过笔迹认人、徇私舞弊的后路。这简直就是釜底抽薪!
世家子弟们脸色微变,但依旧强作镇定。无妨,靠的本就是真才实学,区区小道,何足挂齿?
然而,当考题发下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没有诗词歌赋,没有经义策论。
【算学科】:假设洛阳需储备三十万石粮食以应对三年围城,请设计粮仓布局、计算轮换损耗及所需运输人力。
【格物科】:论述如何改进漕运船闸之结构,以提升大运河整体通行效率三成以上。
【律法科】:附案例:流民张三开垦无主荒地十年,今土地原主之孙李四持旧年地契前来索要,地方应如何判处,方能兼顾法理与人情,并避免引发更大规模的土地纠纷?请详述处置流程、补偿方案及后续巡查机制。
这些题目,对于那些满腹经纶、之乎者也的世家子弟而言,不啻于天书。他们握着笔,手心冒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粮仓布局?什么船闸结构?这些……这些不都是工匠、胥吏之流才该操心的“贱业”吗?
考场之内,出现了极为讽刺的一幕。
一名来自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面对那道律法科的案例题,苦思冥想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他熟悉的领域。他手腕一振,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辞藻华丽的骈文。文章引经据典,从周礼一直论证到汉律,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契为凭,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张三理当退还土地,以彰显王法之威严!全篇文章对仗工整,气势磅礴,却对如何解决问题,一字未提。
而在考场的另一角,一个名叫裴澈的青年,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他出身县城小吏世家,三代人都在衙门里和钱粮、土地打交道。看到这个题目,他简直比看到亲人还亲切。
他没有写半句废话,直接在草纸上画出了一副简易的田地图,将纠纷地块标注出来。随即,他用最朴素的语言,列出了一个完整的分步方案:
一、核实。派专人丈量土地,评估张三十年开垦的投入与产出。
二、调解。提出“三七分”方案,李四得地权,张三得地上作物与未来三年收成的七成作为补偿。
三、备案。官府出具新文书,明确权责,并设立“土地纠纷巡查吏”,定期巡查,防止报复。
条理分明,直指核心,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实处。
三日后,放榜之日。
天津桥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数万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被红布覆盖的巨大墙壁。
“放榜——!”
随着一声高喝,红布被揭下,密密麻麻的名字出现在巨大的榜单之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第一名!裴澈!籍贯:河南府偃师县,原为县衙仓曹吏!”
“第二名!王贵!籍贯:淮南盐场,原为盐场账房!”
“第三名!孙大勇!籍贯:羽林军,退伍老兵!”
……
“第十名!周九!籍贯:沂州,曾为山贼,后受招安者!”
一个个石破天惊的名字和出身,让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上榜的,尽是些“张三”、“李四”般的陌生名字,他们的出身五花八门,唯独没有一个,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世家才子!
而那些名动一方的才子们,他们的名字,要么被挤在榜单的最末尾,要么……根本就没在榜上!
这已经不是耳光了,这是用攻城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自诩“清流”的士族门阀脸上,将他们数百年来引以为傲的“家学渊源”,砸了个粉碎!
旧的时代,在这一刻,发出了崩塌的巨响。
黄巢亲临拜将台,为这些新科进士授官。
没有繁琐的礼仪,没有冗长的训话。他只是将一份份崭新的、还带着墨香的任命状,亲手交到那些激动得浑身发抖的人手中。
“裴澈,命你为大齐度支司下辖,河南府税务官,即刻赴任!”
“王贵,命你为盐铁司主事,整顿淮南盐务!”
“孙大勇,命你为洛阳营缮令,负责城防修葺!”
……
一个个具体的官职,一份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们不是被供养起来的翰林学士,而是要立刻奔赴岗位,解决实际问题的实干家。
新科状元裴澈,那个出身县吏的青年,在接过任命状的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双膝一软,重重地叩首在地,泪水瞬间浸湿了身前的尘土。
“草民……草民三代为吏,不见天日!今日得陛下天恩,方知何为‘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抬起头,满面泪痕,声音嘶哑而决绝,“此生,必为大齐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万一!”
他这一拜,这一哭,引得身后数百名新科进士感同身受,无数压抑了半辈子的汉子,当众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的释放,更是一种对新生的由衷感恩!
人心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然而,就在全城都沉浸在这场前所未有的狂欢中时,一道身影却疯了似的冲向王宫。
赵璋的脸色煞白如纸,连礼节都忘了,直接闯入黄巢的书房。他双手颤抖着,将一份刚刚从崔氏被俘间谍口中撬出的情报,呈了上去。
“陛下!”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出大事了!我们……我们都被骗了!”
黄巢的目光从窗外的欢庆人群中收回,落在了那份情报上。
“‘焚书坑儒’是假的……是崔氏故意放出的烟幕,只为吸引我们的注意……”
黄巢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们真正的计划是……崔氏家主崔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带着族中死士,秘密潜入了长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侍卫的通报:“陛下,新科状元裴澈深夜求见,说有万分紧急之事!”
黄巢心中一动,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裴澈快步走入殿中。他没有了白日里的激动与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挣扎。他再一次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罪臣裴澈,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黄巢与赵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罪臣……罪臣本是崔氏安插在考生中的死士之一。”裴澈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但是这场科举,陛下的胸襟……让罪臣看到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世界。罪臣……罪臣不愿再为虎作伥!”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决绝的疯狂:“陛下,崔沆去长安,不是为了搬救兵,也不是为了联合唐廷!”
“他带来了崔氏数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以及一张详细到每一条密道的关中防御图!”
“他们是要去‘卖国’!”
“他们不是要辅佐唐室,而是要联络沙陀人李克用!他们要用关中百万百姓的性命和整个大唐的国运,来换取沙陀人南下,与我们两败俱伤,好让他们崔氏……在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属于他们门阀的‘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