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的酒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尚让一碗接着一碗,喉咙里火烧火燎,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滚,可那颗被冰封的心,却始终没有一丝暖意。
自从那日监斩之后,他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
军纪是好了。
军法处那些铁面无情的执法队,如同猎犬般在营区里巡弋,往日里那些勾肩搭背、吆五喝六的场景再也见不到了。整个大营安静得像一座坟墓,秩序井然,却也死气沉沉。
尤其是那些跟随黄巢从草莽中杀出来的老兄弟,更是个个噤若寒蝉,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他们不理解。
他们不懂为什么一起扛过刀、流过血的兄弟,会因为乡下老农几斗活命粮,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这天下,不就是靠着刀枪抢来的吗?
“将军,喝点吧。”
几个元从老将掀开帘子,拎着酒坛子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尚让身边。他们是尚让的老部下,也是那几个被砍头的军官的旧友。
“喝。”尚让声音嘶哑,提起酒碗,一饮而尽。
沉默在酒碗的碰撞声中蔓延。
终于,一个络腮胡子的将领,也是当年攻打长安时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勇士,他猛地将酒碗砸在案几上,红着眼睛低吼道:“憋屈!他娘的太憋屈了!”
“老张,小点声!”旁边的人连忙提醒,眼神惊恐地朝帐外瞟了瞟,仿佛那无形的“谛听司”就在帘外。
“怕个鸟!”络腮胡子老张梗着脖子,酒气上涌,胆气也壮了,“老子们跟着大帅,从曹州一路杀到长安,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个啥?不就图个封妻荫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活得像个人样吗?”
他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现在呢?天天关在营里上什么鸟课,学什么狗屁的‘大齐律’!说什么士农工商,人人平等!放他娘的屁!老子在城头跟人玩命的时候,那些铁匠、商人在哪?现在倒好,老子们拼死拼活,到头来要跟一个臭铁匠平起平坐?我呸!”
这番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怨气。
“就是!以前多好,兄弟们有酒一起喝,有仗一起打,痛快!”
“现在呢?放个屁都得打报告!三个人站一起说句话,旁边就有个‘指导员’竖着耳朵听,听你有没有‘思想问题’!”
“我那口九环大刀都快生锈了,天天握笔杆子,手上的老茧都快磨没了!再这么下去,老子都快忘了怎么砍人了!”
抱怨和腹诽,如同地下的暗流,在营帐中汹涌。
尚让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
他没有附和,但也没有制止。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自己心里挖出来的。他看着这些面红耳赤、义愤填膺的老兄弟,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在草莽中啸聚山林,快意恩仇的时光。
那份炽热的、不讲道理的、只认兄弟的“义气”,是他如今唯一能感到温暖的东西了。
他的沉默,他偶尔流露出对“过去好时光”的一丝怀念,在众人眼中,就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不知不觉间,他成了这股不满情绪的中心,一尊被众人簇拥的、沉默的神像。
……
皇城,紫宸殿。
沙盘之上,关中地势一览无余。
黄巢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一名黑衣人的汇报。这黑衣人胸口绣着一只闭目的神兽谛听,神情肃穆,正是新组建的情报机构“谛听司”的指挥使。
尚让营帐里的每一句抱怨,每一个细节,都被一字不漏地呈了上来。
“陛下,尚让将军已经成了那些旧军官的主心骨,长此以往,恐生兵变!”一旁的赵璋满面忧色,他是黄巢身边的核心谋臣,也是新政的坚定推行者,“臣以为,当效仿高祖斩丁公,快刀斩乱麻,立刻罢免尚让兵权,将其控制起来,以绝后患!”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下来。
黄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目光深邃,仿佛在俯瞰着整个天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尚让不是想反。”
赵璋一愣:“陛下?”
“他只是迷路了。”黄巢转过身,看着殿内几位核心成员,“他的心,还停留在草莽江湖,停留在兄弟义气的那个小圈子里,没有跟上我们的脚步。他的眼睛,只看得到身边那几个兄弟的‘委屈’,却看不到这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期盼’。”
他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几分欣赏。
“你们说,要镇压,要处理。可镇压能解决问题吗?不,镇压只会把他和那些牢骚满腹的家伙,变成‘为兄弟义气而死的烈士’,只会让更多怀念旧时光的人同情他们,暗中抵触我们。”
“我要的,不是一具听话的尸体,而是一个跟上来的战友。我要给他一座新的灯塔,让他自己找到方向。”
第二天,一道震惊了整个魏博大营的命令,由中书省颁布下来。
黄巢没有进行任何清洗,没有抓捕任何一个抱怨的军官。
他下令:成立“大齐荣誉战史编纂院”,并下设“战术复盘推演处”。
这命令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这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有心思搞这些务虚的东西?
还没等众人消化完这个消息,第二道命令接踵而至。
黄巢没有召见尚让,而是直接点名召见了昨天在尚让营帐里抱怨最凶的那个络腮胡子老张,以及其他几位牢骚最多的老将。
老张等人接到命令时,腿都软了。
他们以为东窗事发,这是要秋后算账,一个个面如土色,怀着必死之心走进了紫宸殿。
可等待他们的,不是刀斧手,而是黄巢温和的笑脸和亲自赐下的热茶。
“诸位将军,不必拘谨,都坐。”
老张等人战战兢兢地坐下,屁股只敢沾半个凳子。
黄巢不谈罪责,反而一脸虚心地求教:“朕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大齐万年基业的大事,想请诸位帮忙。”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懵逼。
只听黄巢继续说道:“诸位将军都是跟着朕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身经百战。老张,你当年第一个登上长安城头,是如何判断出那个城垛防守最薄弱的?还有你,老李,你当初在潼关外,用三百人冲散了唐军三千人的阵型,用的是什么战法?这些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若是就这么埋没了,岂不是我大齐天大的损失?”
黄巢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里满是真诚的赞许和期待。
“朕成立这个战史编纂院,就是希望你们,能把毕生积累的宝贵经验,变成文字,变成教材,教给我们大齐的后人!你们,就是我大齐军中最宝贵的财富,是活着的兵法,是未来的军神们的开山祖师啊!”
一番话,说得几个老将热血沸腾,眼眶通红。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被时代抛弃的废物,是只会发牢骚的边缘人。可转眼之间,他们从失意者,变成了受人尊敬的“活教材”、“战术大师”,甚至被黄巢抬到了“开山祖师”的高度!
那种被压抑许久的价值感和荣誉感,瞬间爆棚!
“陛下……臣……臣遵旨!”
络腮胡子老张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臣一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臣等万死不辞!”
消息如风一般传回大营。
尚让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营帐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哗。
他那些所谓的“兄弟”们,此刻正被一群文吏和年轻军官簇拥着,一个个昂首挺胸,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该如何撰写自己的“光荣战史”,如何设计“战术推演”的课程。
他们路过尚让的营帐,甚至都忘了进来打个招呼。
他们有了新的、更光荣的使命,有了更值得骄傲的身份。谁还记得那个阴暗角落里的抱怨和牢骚?谁还记得那个只会陪着他们喝闷酒的尚让将军?
尚让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黄巢这一手,釜底抽薪,兵不血刃。
他甚至不屑于用权力去压服,而是用一种更高维度的手段,轻易地就瓦解了自己身边那点可怜的“人气”。
他赋予了那些失意者新的价值,重塑了他们的荣誉感。
这种“杀人诛心”式的怀柔,比任何刀斧都来得更锋利,更让人感到恐惧。
他让自己所珍视的、所坚守的“兄弟义气”,在黄巢这宏大的、精密的布局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幼稚,甚至可笑。
他以为他和黄巢的裂痕,是情感上的决裂。
现在他才意识到,那不仅仅是情感,更是眼界、格局、乃至权谋手段上,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已经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
独留他一人,在黑暗的营帐中,被自己的固执与渺小,彻底淹没。
就在尚让内心天人交战,被无尽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吞噬之时,营帐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掀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黄巢。
他屏退了左右的亲兵,独自一人走到尚让面前。
尚让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戒备和复杂的情绪。
黄巢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绝密情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田令孜在策反朱温。”
黄巢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尚让耳边炸响。
尚让瞳孔骤缩。
黄巢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双曾经让他感到冰冷陌生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种前所未见的、深沉的信任。
“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去朱温那里,做我的眼睛和耳朵。”
“尚让,”黄巢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