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雾霭如纱,缠绕在千年古木的虬枝上,冰冷的露水顺着墨绿的松针滴落,无声地砸在腐朽的落叶上。这片被世人视为神魔居所的禁地,此刻正被一条沉默的黑色巨蟒无声地贯穿着。
“陛下,有东西跟着我们。”阿布卡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间滑出,单膝跪在黄巢面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山中的精怪,“不是野兽,是人。行动迅捷,配合默契,像是山里的幽灵。”
幽灵?黄巢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影,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田令孜那个老阉宦,果然在山里留了后手。这些应该就是神策军中精通山地追踪的斥候,是田令孜最后的眼睛。
“有多少人?”黄巢问。
“不超过五十,分得很散,只敢远远吊着。”阿布卡眼中杀机一闪,“给我三百人,半个时辰,我把他们的脑袋提来见您。”
“不必。”黄巢摆了摆手,眼中的算计之色一闪而过,“一群看不清形势的瞎眼狗罢了,杀了他们,反而会惊动长安城里的主子。”他转向阿布卡,命令道:“你分出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带上多余的火把,故意弄出点动静,把这些‘幽灵’引到南边那条废弃的栈道去。让他们以为我们迷路了,或者要从那里绕一个大圈。”
阿布卡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黄巢的意图。这不仅是驱赶,更是戏耍,是用一个错误的答案,去填满敌人所有的想象。他重重点头,身影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黄巢抬头看了看天色,秦岭的夜,黑得纯粹。他并不担心这些暗哨,他真正关心的,是另一片战场。
……
与秦岭的阴沉寂静截然相反,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此刻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赵璋站在宣传车队前,看着前方不远处官道旁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大粥棚,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热气腾腾的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吸引了成百上千面黄肌瘦的流民。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满脸慈悲地给流民们施粥,口中还高声喊着:“大家别急,都有份!这都是长安留守崔沆崔大人的恩德!崔大人说了,听闻大齐王师不日将至,特开仓放粮,与王师一道,共济万民!”
更远处,甚至有差役在敲锣打鼓,宣讲着崔沆亲自撰写的告示,内容无非是痛斥误国宦官,表达对“义师”的欢迎和期盼,言辞恳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直接把赵璋打懵了。
他们一路散发的传单,被崔沆的“实际行动”衬托得像个笑话。人家不等你来“开仓放粮”,自己先开了;不等你来“解救万民”,自己先救了。你黄巢是“奉天讨逆”,我崔沆也拥护“王师清君侧”。
这让他这个宣传队长,像个上门讨赏的,人家主人家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还客客气气地对你说:“辛苦了,辛苦了,快请进。”
这仗还怎么打?黄巢赋予的“解救者”光环,被崔沆用几锅米粥和几句漂亮话,轻而易举地消解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顺应民意、深明大义的忠臣形象。
赵璋一连几天都憋着一口气,夜不能寐。他看着那些喝着粥,对“崔青天”感恩戴德的百姓,第一次感觉到了语言的苍白。
这个夜晚,他坐在冰冷的印刷机旁,盯着那句“开仓放粮,解救万民”,只觉得无比刺眼。口号,终究只是口号。当敌人比你喊得更响,做得更“漂亮”时,口号就成了一句空话。
除非……除非这口号,变成一把能捅破敌人伪装,刺穿敌人心脏的刀子!
一夜苦思,当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赵璋通红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他一把抓过纸笔,蘸满了墨,笔走龙蛇。
很快,新一批的传单连夜印刷出来。这一次,标题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变成了触目惊心的《告长安士绅百姓书》!
内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变成了具体的、赤裸裸的政策预告:
“义师入城后,将立即于京兆府全境推行‘计口授田’!凡世家门阀、贪官污吏所兼并之无主、隐匿田亩,一律重新丈量,按人头均分于无地、少地之百姓!田契由大齐官府重新发放,受田者为永业田!”
“义师入城后,将立即废除朝廷所设之一切苛捐杂税!改行‘三十税一’之新税法,天下百姓,一体纳之!再无贵贱之分!”
这已经不是宣传单了。
这是一封战书,一封写给长安城内所有世家门阀的战书!这是一篇赤裸裸的阶级宣言!
崔沆可以伪装欢迎一支“兴唐王师”,但他绝不可能欢迎一支要掘了他祖坟,要将他赖以为生的土地和特权彻底摧毁的军队!
赵璋的这一手,狠辣至极,他就是要逼着崔沆撕下那张温情脉脉的伪善面具,将他与长安城内百万百姓之间那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当这批新传单如雪片般飞入长安城,飞到那些喝粥的流民手中,飞到那些里坊百姓的门缝里时,效果立竿见影。
长安留守府内,崔沆看着手中那张散发着墨香的纸,气得浑身发抖。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悲悯与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狰狞与暴怒。
“啪!”他将传单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咬牙切齿地低吼:“黄巢……竖子!贼子!他不是要清君侧,他是要刨我们的根,掘我们的祖坟!”
他立刻下令,城门口那些热气腾腾的粥棚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砸得稀烂,米汤流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刚刚从府库里拖出来的铡刀和绞架,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全城瞬间戒严!任何私藏或讨论新传单的人,格杀勿论!
当天下午,崔沆紧急召集了京兆韦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等所有在京的顶级门阀家主。在密室之中,他将那份传单传给众人看。
“诸位,都看看吧。这不是什么义师,这是一群要将我们生吞活剥的豺狼!什么计口授田,什么三十税一,这分明是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往日里为了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的各家家主,此刻脸上都写满了共同的恐惧。他们比谁都清楚,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崔兄,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韦氏家主第一个表态。
“对!绝不能让这群泥腿子进城!”
在共同的、足以致命的恐惧之下,这些顶级世家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达成了联盟。
短短一天之内,长安城的防御体系发生了诡异而惊人的变化。原本由那些懒散疲弱的官军驻守的城门,一夜之间全部被各家高门大阀的私兵接管。这些私兵,人人身披精良的铁甲,手持锋利的横刀,个个眼神彪悍,训练有素,其战力远非那些吃空饷的官军可比。
长安城内,诡异地形成了三股势力:宦官田令孜带着神策军残部和临时收编的市井流氓,龟缩在皇城之内,瑟瑟发抖;崔沆和世家联军则凭借着强大的私兵,牢牢控制了外郭的城墙和各大里坊,杀气腾腾;而广大的普通百姓,则被夹在中间,在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巨大反差中,感受着无边的恐惧与压抑的愤怒。
风暴,终于抵达。
当黄巢率领着三万精锐,如神兵天降般走出秦岭,出现在长安城下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望风而逃的官军。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城墙上旌旗林立、刀枪如林的钢铁堡垒。城墙上站着的,不是官军,而是一队队眼神凶狠,为保卫自己家产而战的私兵。
黄巢的脸色沉了下来。
“陛下,情况不对!”尚让策马赶来,语气凝重,“城防比我们预想的要强十倍不止!”
黄巢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心神沉入脑海。
【模拟推演启动……】
【目标:长安城。】
【敌方兵力:世家联军私兵约三万,神策军残部约五千。】
【敌方士气:极高(为保卫家产而战,退无可退)。】
【我方兵力:三万精锐,无重型攻城器械。】
【推演方案一:强攻。预计伤亡将超过百分之六十,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二十。】
【推演方案二:围城。我方粮草不足,后方洛阳正受朱温偷袭,此方案不可行。】
【综合判定:敌人物理防御已达顶峰,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推荐方案:攻心。】
攻心……
黄巢睁开眼睛,看着那固若金汤的城墙,看着城墙上那些因恐惧和贪婪而团结起来的世家私兵,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崔沆啊崔沆,你以为用家丁私兵换下官军,就能守住你的墙了吗?”他喃喃自语,“你守得住砖石砌成的墙,可你守得住人心里的墙吗?”
他没有下令扎营备战,更没有鲁莽地发动冲锋。他转过身,对身边的尚让和几名随军的工程师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把我们带来的那些‘铁喇叭’全都给我架起来,对准城墙!既然崔沆想守着他的龟壳,那我们就把战场,搬到龟壳里面去!”
就在十几具用薄铁皮和木头打造的简易扩音装置即将架设完毕,准备对城内发动第一轮“攻心”喊话时,黄巢的脑海中,那台一直沉默的模拟器,突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刺耳的尖啸!
一行血红色的文字,如同利剑般狠狠刺入他的意识深处!
【最高级别警报!检测到致命性变量介入!】
【目标人物:田令孜,已与城外潜伏的吐蕃使者达成秘密协议!他将以献出部分皇城府库为代价,于今夜三更,打开朱雀门,引三万吐蕃铁骑入城!协议目标:联合吐蕃,剿灭城内世家联军与城外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