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如林，甲光胜雪。
朱温的大军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漫过地平线，最终在距离曹州城墙十里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连营百里，灶火的青烟汇成一道直通天际的狼烟，仿佛在向城中的守军无声地炫耀着自己的兵威。
斥候如同被放出巢穴的蜂群，一波接一波地扑向曹州城下，又在守城弩的射程之外退回。他们反复侦查，绘制地图，一副耐心十足，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围城战的架势。
朱温的中军大帐内，气氛轻松得近乎轻佻。
“那黄巢果然是怕了！龟缩在城里，连头都不敢露！”一位将领灌下一大口酒，粗声说道。
“哼，他以为曹州城墙高，就能高枕无忧？等我军的投石机一到，叫他城破人亡！”
“依我看，不出半月，黄巢必会粮尽。届时我们只需坐等他开城投降，大帅便可兵不血刃，拿下这泼天大功。”
朱温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下们的豪言壮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他没有制止，因为他需要这种骄狂之气来麻痹对手。但他那双豺狼般的眼睛里，却始终闪烁着一丝警惕。
黄巢，真的会是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蠢货吗？
他总觉得，那座死寂的曹州城，像是一头屏住了呼吸，正在等待猎物靠近的巨兽。
与此同时，曹州城的议事大厅内，气氛却与城外的轻松截然相反，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黄巢端坐帅位，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情各异的众将。
“朱温兵临城下，其势汹汹。我意已决，自今日起，全军固守，不得出战。同时，坚壁清野，城外所有村落、田地，一草一木皆不可留给敌军。”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大齐背后，有整个岭南输血。而朱温，劳师远征，补给线长达千里。这场仗，我们不与他争一日之短长，我们跟他耗。看谁，先耗死谁。”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猛地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大帅！”尚让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我军士气如虹，朱温小儿远来疲敝，正是一鼓作气，将其击溃的大好时机！为何要学那缩头乌龟，闭门不出？这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大齐无人！”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不少悍将的心声，一时间，厅内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
黄巢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时，文官队列中的赵璋出列，对着尚让拱了拱手，才转向黄巢：“大帅，尚将军忠勇可嘉，但末将以为，大帅此策，乃万全之策。”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将军只知我军士气可用，可知朱温大军号称二十万，其前锋皆是百战精锐？我军虽同样精锐，但人数上处于劣势，硬拼乃不智之举。其二，诚如大帅所言，补给乃朱温死穴。汴州至此，千里迢奇，粮草转运之耗损，十不存一。我们只需守住曹州，每日山珍海味，以逸待劳。而他朱温的兵，不出半月，就得饿着肚子攻城。此消彼长，胜负自判！”
赵璋条理清晰，将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厅内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大部分将领虽然依旧觉得憋屈，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尚让依旧梗着脖子，一脸不甘，但黄巢已经开口：“此事无需再议，就这么定了。尚让，你负责城防巡视，若有半分懈怠，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
尚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重重一抱拳，转身愤愤离去。
夜，深沉如墨。
帅帐之内，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凝重的脸。
尚让、阿尔丹，以及另外三名从起义之初就追随黄巢的元老，正屏息凝神地站在帐中，气氛与白天的大厅截然不同。
尚让心中依旧带着几分怨气和不解。他不明白，大帅为何要在挫败了自己之后，又在深夜将他密召至此。
黄巢没有多言，只是走到帐篷中央，掀开了一块盖在沙盘上的麻布。
沙盘之上，一座精细的曹州周边地形模型赫然呈现。山川、河流、道路，甚至一草一木，都惟妙惟肖。
“白天的会议，是演给朱温的探子看的。”黄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场。”
他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沙盘上，曹州东南方，一条被两座险峻山峰夹在中间的狭长谷道上。
谷道旁，插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书三个字：孤魂峡。
尚让的瞳孔猛地一缩。
黄巢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朱温以为我在城里等死，我就偏要反客为主，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致命一击！”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开始在沙盘上推演：“朱温大营在此，距离曹州十里。他的粮道，必然会经过孤魂峡。此地两山夹峙，谷道狭长，最宽处不过五十步，最窄处仅容一车通行，是我军设伏的绝佳之地。”
他没有说什么天机神授，也没有故弄玄虚。
“我将亲率三千锐士，皆着软甲，马裹蹄，人衔枚，今夜子时，从水门而出，绕道急行军四十里，在天亮之前，抵达孤魂峡南口设伏。”
他的木杆在沙盘上移动，清晰地标示出路线和时间节点。
“朱温多疑，他明日必定会派出一支精锐部队作为先锋，试探性地扫清粮道。这支部队，连同后续的运粮队，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此峡谷，我军的连弩可完全封锁谷口。阿尔丹，把你的宝贝拿出来。”
阿尔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献宝一样，从身后的一个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铸铁圆球，表面粗糙，顶上留有一个小孔，插着一根引信。
“大帅，这便是‘震天雷’！”阿尔丹的语气充满了狂热的骄傲，“外壳是百炼铸铁，里面填满了最高纯度的火药，还混了碎铁砂和砸烂的瓷片。一颗爆炸开来，三十步内，人马俱碎！”
尚让凑过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杀气从那铁球上扑面而来。他毫不怀疑这东西的威力。
黄巢的木杆继续在沙盘上点动：“震天雷，我们将埋设三处。第一处在谷口，待敌军先锋入谷，立刻引爆，炸毁山壁，封死退路。第二、第三处，在谷道中央，待敌军陷入混乱，居高临下投掷，将其彻底撕碎！”
他抬起头，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尚让：“整个伏击，讲究的不是勇猛，而是精确。行军速度、峡谷宽度、火器射程、爆炸范围……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我要的，不是一场惨胜，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方面的屠杀！”
尚让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白天那场憋屈的会议，那番示弱的言论，都是为了麻痹朱温，为了让今夜的行动更加隐秘，更加致命！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大帅！那个算无遗策，胆大包天，敢把天都捅个窟窿的主帅！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不甘、愤懑，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极致的兴奋和敬畏。这种用沙盘、木块和冰冷的数字，将一场战争庖丁解牛般拆解分析的手段，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已经超越了兵法的范畴，近乎于“道”！
“末将……愿为大帅前驱！”尚让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黄巢将他扶起，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和赵璋，负责在城中故布疑阵。城头要灯火通明，巡逻队要喊声震天，做出我军严防死守的假象。记住，城里的戏，要和城外的戏，一样精彩。”
“末将遵命！”尚让这一次，心悦诚服。
子时，夜色最浓。
曹州城头，火把熊熊，人影绰绰，巡逻的士卒吼声不断，一派外松内紧的戒备景象。
而在无人注意的北城墙下，一道幽深的水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三千名黑衣黑甲的锐士，口中衔着木枚，马蹄用厚布包裹，如同一支来自地府的鬼军，悄无声息地滑入护城河，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黄巢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临出城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系统面板。
【孤魂峡伏击战推演：成功率85%】
一个相当高的成功率。但黄巢的目光，却落在了下面那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意外变量：朱温军中有一名不见于史的火头军，名为王小二，其嗅觉天赋异禀。】
嗅觉？黄巢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一个厨子，能有什么影响？
就在他的部队即将完全融入黑暗，奔赴孤魂峡之际，一名负责尖端探查的斥候如鬼魅般从前方飞马回报，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惊疑：
“大帅，前方十里，有火光！好像……好像是朱温的部队，提前生火做饭了！”
队伍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提前生火？难道是……埋伏暴露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黄巢勒住战马，抬头望向那片夜色中微弱的红光，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意。
他平静地看着斥候，淡淡说道：
“不必惊慌，那火光是我让赵璋派人点的。”
“现在，轮到朱温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