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之会，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收紧了扼在黄巢义军咽喉上的绞索。
封锁来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都要猛。
短短十日，风云变色。
曾经人声鼎沸的边境集市，如今死寂一片。盐价先是一日三涨，最后干脆有价无市。军中伙夫做饭时手都在抖，多放一撮盐都像是割自己的肉。往日热火朝天的铁匠铺，炉火早已熄灭，没有一寸生铁运进来，兵器农具的打造全面停滞。
绞索的另一端，则勒在了信誉上。
洛阳、长安、扬州……所有大城里的钱庄和黑市，仿佛约好了一般，一股庞大的匿名资金开始不计成本地抛售“盐引债券”。起初还有人接盘，但随着“黄巢兵败在即，盐引不如厕纸”的谣言四起，恐慌便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债券的价格一泻千里，从最初的万众追捧，到如今的避之不及。
无数用半生积蓄的粮食换来一纸凭证的百姓，一夜之间，发现手里的希望变成了一堆废纸。他们聚集在各地的府衙前，茫然、愤怒，继而绝望。
更致命的，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春耕。
去岁冬日开垦出的万顷良田，正嗷嗷待哺，等待着新的犁铧去破开冻土。可如今，没有铁，就没有新农具。没有农具，就意味着今年的收成将化为泡影。
这不再是军国大事，这是每个人的饭碗，是活下去的根本。
大营之内，人心惶惶。刚刚投靠过来，还指望着能分一杯羹的商贾们，此刻如坐针毡。甚至有两家巨商企图卷走从义军处预支的款项，连夜潜逃，被巡逻的宪兵队抓了个正着，人头就挂在辕门上，可那鲜血淋漓的警示，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雪片般的告急文书，堆满了黄巢的案头。
然而，面对这一切，黄巢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没有下令强行征调，也没有发表任何激昂的演说。他只是命令府库清点现有的存粮和物资，安抚好军中将士的情绪，又让工匠们去尝试用陶土烧制瓦犁，用坚硬的木材制作耒耜。
可谁都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杯水车薪，糊弄一下罢了。
这种“不作为”，终于引爆了内部的压力。
“大帅！”
孟楷一身甲胄，大步流星地冲进大帐，身后跟着数名杀气腾腾的武将。他“哐”地一声将头盔砸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不能再等了！荥阳那帮老东西，都快骑到我们脖子上了！”孟楷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猛虎，“末将请命，即刻点兵五万，直扑荥阳！把那些世家门阀的坞堡挨个敲碎，我看到时候，他们还拿什么来封锁我们！”
“胡闹！”赵璋紧随其后，脸色苍白，额上全是冷汗，“孟将军，这是陷阱！荥阳周边早已被他们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各家坞堡高墙深壑，互为犄角。我们一旦强攻，必将陷入无休无止的巷战和围城战，正中他们下怀！届时，他们可以凭借整个大唐的物力跟我们消耗，我们呢？”
孟楷脖子一梗，拍着桌子怒吼：“咱们的刀，比他们的算盘硬！只要把崔沆那老儿的脑袋砍下来，什么狗屁封锁，不攻自破！”
“然后呢？”崔道融也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陷入他们经营百年的地盘，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吗？我们缺粮缺盐，后继乏力，怎么打？”
“打仗哪有不损兵折将的！瞻前顾后，等到军心民心都散了，咱们就死路一条！”
“匹夫之勇！”
“你这酸儒懂个屁！”
帐内，争吵声越来越激烈，唾沫星子横飞，武将与文官泾渭分明，俨然成了两个无法调和的阵营。
黄巢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这股被压抑了十天的焦虑和矛盾，在此刻彻底爆发。
他需要他们吵，需要他们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想法和恐惧都宣泄出来。他需要让他们亲身体会到，这场战争，早已不是刀对刀、枪对枪那么简单了。
直到所有人都吵得口干舌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铁。
黄巢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平静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都说完了？”
众人噤声。
黄巢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大唐舆图前，只问了众人一个问题。
“他们不卖给我们盐，他们治下的百姓，就不吃盐了吗？”
“他们不卖给我们铁，他们各家的私军部曲，就不用兵器了吗？”
一连两个问题，让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孟楷脸上的怒气凝固了，赵璋眼中的焦虑也化作了沉思。他们都是聪明人，瞬间明白了黄巢话语中的深意。
是啊，封锁是相互的。他们能封锁黄巢，黄巢又何尝不是在变相地“封锁”他们？
……
深夜。
所有人都退下了，大帐内只剩下烛火摇曳。
黄巢独自一人，意识沉入了那个神秘的空间。
【系统模拟空间已启动】
冰冷而熟悉的机械声响起。眼前，一个庞大的三维沙盘缓缓展开，那是整个大唐的缩影。
黄巢的意念，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开始在沙盘上添加一个个变量。
【变量输入：清河崔氏，家主崔沆，决策权重90%】
【变量输入：七姓五望联盟，内部团结度65%，存在私利冲突】
【变量输入：宣武军节度使，朱温，决策模式：机会主义】
【变量输入：大唐朝廷，反应速度：迟钝】
【变量输入：江南大商，立场：中立偏向利益】
【变量输入：我方，黄巢义军，军心稳定度：70%，持续下降中……】
一个个代表着当世最顶尖势力的棋子，被他精准地摆放在了棋盘之上。
“推演开始。”
【第一次模拟：采纳孟楷方案，强攻荥阳。】
沙盘上，代表黄巢的红色箭头猛地刺向荥阳，瞬间与代表世家坞堡的灰色据点绞杀在一起。战争初期，势如破竹，但很快，红色箭头的推进速度变得越来越慢，陷入了泥潭。后方，代表“民心”和“经济”的数值开始断崖式下跌。
【模拟结果：失败。陷入治安战泥潭，三十日后，后方经济崩溃，全线溃败。】
“再来。”
【第二次模拟：强行发行新币，取代盐引债券。】
沙盘上，一种新的货币凭空出现。但因为没有任何信誉支撑，几乎在出现的瞬间就化为泡影，甚至加速了“盐引债券”的崩盘。
【模拟结果：失败。信誉彻底破产，内部哗变。】
一次，两次，十次……
强攻、分化、舆论战……所有常规的手段，都在系统的推演中，被那张由世家门阀编织的无形大网绞杀得粉碎。
黄巢的眉头越皱越深，但他没有丝毫气馁，眼中反而燃起更盛的斗志。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旧世界，强大、精密，却又……腐朽。
“既然常规手段不行……”
黄巢的意识再次沉入变量设置。他找到了两个一直被他放在次要位置的变量。
【变量：人性贪婪，权重调整至120%】
【变量：士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权重调整至150%】
“重新推演！”
嗡——
这一次，沙盘上的画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代表着世家联盟的灰色板块之间，出现了一丝丝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缝。而在大唐的东南角，那片富庶的江南沿海地带，一条原本毫不起眼的蓝色细线，忽然间光芒大盛！
那是一条商路。
它从江南的某个隐秘港口出发，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巧妙地绕开了所有关卡，最终像一条贪婪的毒蛇，将满船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注入了……崔氏控制的核心区域！
他们在对黄巢进行最严酷封锁的同时，自己却在利用这种封锁，疯狂地走私，牟取暴利！
【系统高亮显示关键节点】
那条走私航线的尽头，一个名字被系统用红框标注了出来。
【张巨源，江南神秘海商。】
系统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地浮现：【此人非士族出身，却掌握着江南最大的远洋船队与惊人财富，是清河崔氏用以维持自身统治，并在此次封锁中牟取暴利的“白手套”。】
原来如此！
破局点，在这里！
黄巢看着那个名字，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将整个模拟空间冻结。他终于找到了那根看不见的绞索上，最脆弱的一环。
他缓缓退出了系统，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锋的光芒。
他对着帐外喊道：“来人，传赵璋！”
片刻后，赵璋带着满脸的疑惑与忧虑，快步走了进来。
黄巢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下达了一个让赵璋完全无法理解的命令。
“传我的令，从明天开始，我们在各大城池的据点，官方出面，高价收购所有市面上正在被抛售的‘盐引债券’，有多少，收多少！”
赵璋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帅？这……这是为何？我们府库里的钱粮，撑不住这样消耗啊！这是拿真金白银去换废纸啊！”
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江南的位置。
“另外，备船。”
“我要亲自去一趟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