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杀气如刀,刮在每个人的脸上。
尚让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如满弓之弦,只待黄巢一声令下,便要在这江面上溅起一片血色。
崔道融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瘫软在地。他太清楚自己这位堂兄崔劲的手段了,落在他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活阎王”的称号,是用无数人的骨头堆出来的。
然而,这艘被狼群环伺的孤舟上,唯一镇定的,竟是风暴中心的黄巢。
他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管事服,对着几乎要昏厥的崔道融,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说道:“道融,你家老太公七十大寿,采办寿礼这等大事,族中可有什么特殊的凭信或暗号?”
崔道融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回答:“有……有……是清河祖宅后山的一首咏梅诗,外人绝不知晓,只取每句第一个字,连成‘清河崔氏,福寿安康’八字暗语……”
“很好。”黄巢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尚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甲板:“尚让,去告诉那位崔将军,就说清河崔府奉老太公之命,南下采办寿礼,有要事需面呈将军。”
尚让一愣,但看到黄巢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收起了杀气,躬身领命,大步走到了船舷边,运气高喝:“船上乃清河崔府采办,奉崔相之命,有要事面呈崔劲将军!”
对面的蒙冲战船上,崔劲那张满是煞气的脸庞微微一动,眼神中透出几分狐疑。他一挥手,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黄巢对崔道融低声道:“你去,把那句诗说给他听。记住,你是崔府的人,拿出你的底气来。”
崔道融双腿发软,几乎是被尚让半扶半推地送上了小船。当他被带到崔劲面前时,那股来自血脉和家族的威压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清河崔氏!”崔劲声如闷雷。
崔道融吓得一个哆嗦,脑中却猛然回响起黄巢那句“拿出你的底气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颤声背诵道:“清霜寒梅独自开,河畔暗香随风来。崔嵬山巅迎风雪,氏族千年根基在。福泽深厚延子孙,寿比南山不老松。安得广厦千万间,康乐永世享太平。”
崔劲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首诗是崔氏内部最高等级的密语之一,专用于最机密的行动,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看似落魄的家伙,竟然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崔道融,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崔道融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奉上:“将军,这是……这是为老太公准备的寿礼清单,其中有几样急缺的贡品,需在扬州采办。我等行事隐秘,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崔劲接过礼单,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都是些罕见的珍玩古董,倒也符合崔沆的身份。他心中的疑虑去了七八分,但依旧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冷哼一声:“打开货仓,我亲自检查!”
黄巢早已料到此节,坦然地命人打开了货仓。
里面没有兵器,没有甲胄,只有一些伪装用的南北杂货,最显眼的是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
崔劲亲自跳上商船,走到箱子前,一把扯开油布,用刀鞘撬开箱盖。
箱子打开的瞬间,崔劲和他身后的亲兵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兵利器,而是一尊……用整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东海白珊瑚雕琢而成的寿星像,旁边还配着一对同样材质的仙鹤,雕工精美绝伦,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这等奇珍,确实是上佳的寿礼。
“算你们识相!”崔劲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将礼单扔回给崔道融,“速速去扬州办完事,不得逗留!”
说罢,他一挥手,十几艘蒙冲战船如潮水般退去,让开了航道。
直到战船的影子消失在江面尽头,崔道融才浑身一软,瘫倒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背后已然被冷汗湿透。
黄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看,有时候,最真实的谎言,反而最不容易被戳穿。”
崔道众目瞪口呆,那珊瑚寿星……分明是真的!大帅是什么时候准备的?难道他早就料到了会在此处遇到崔氏的盘查?他再看黄巢,只觉得此人城府之深,已如渊海,不可测度。
船队再无阻碍,顺利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扬州。
一入扬州境,仿佛从烽火连天的修罗场,一脚踏入了温柔富贵乡。运河两岸,画舫凌波,歌声不绝;街市之上,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香气、美酒的醇气和一种醉生梦死的奢靡之气。
这与黄巢治下,人人勒紧裤腰带,备战备荒的紧张氛围,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尚让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低声骂道:“国难当头,这帮江南的肥猪,却只知享乐!”
黄巢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深邃。他看到的不是繁华,而是建立在这繁华之上的,世家门阀吸食天下民脂民膏的累累白骨。
通过崔道融的秘密渠道,三日后,黄巢在瘦西湖上的一艘画舫里,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海商,张巨源。
此人年约四旬,身着一袭素雅的白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若非事先知道他的身份,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隐居的饱学大儒,身上没有半点商人的铜臭气。
双方落座,没有客套,没有寒暄。黄巢没有急着展示他的“筹码”,而是将那封早已送达的信,又重新递到了张巨源面前。
张巨源接过信,再次细细品读。当他的目光落在“士农工商,皆为国之基石,商贾通货殖物,亦为利国利民之大功”这句话上时,他持信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商人,在这个时代,是“四民”之末,是世家贵族眼中随时可以宰割的肥羊,是官府口中“重农抑商”的贱业。纵然他富可敌国,在那些真正的门阀面前,依旧卑微如尘。
可眼前这个北方来的“反贼”,却将“商”与“士”并列,称之为“国之基石”,赞其有“利国利民之大功”。
这是一种他从未敢想象,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身份认同。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黄巢,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帅此言,是权宜之计,还是肺腑之言?”
黄巢淡然一笑:“我的《新四民论》早已颁行于治下,天下皆知。我黄巢要做的事,便是要打破这千年不变的旧秩序,让天下人,无论士农工商,都能挺起腰杆做人。”
说罢,他才拍了拍手。
尚让立刻会意,将一小罐盐和一具小巧的木犁模型,呈了上来。
黄巢指着那罐盐:“此为雪盐,不含苦卤,洁白如雪,其味甘醇。”
他又指着那木犁模型:“此为新犁,我称之为‘曲辕犁’,转弯轻便,深耕省力,可令耕作效率倍增。”
张巨源的目光先是被那洁白细腻的盐粒吸引,他捻起一撮,放入口中,眼睛瞬间亮了。他一生经商,什么样的好盐没见过,但如此纯净甘甜的盐,确是生平仅见!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具结构精巧的曲辕犁模型上。他虽不是农人,但作为通货殖物的巨商,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东西背后蕴含的价值。
如果说黄巢之前的话,是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渴望。那么眼前这两样东西,则是直接向他展示了一种足以颠覆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大唐经济格局的恐怖力量!
“大帅想怎么合作?”张巨源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但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旺了。
黄巢伸出三根手指:“我给你供货,雪盐、新犁,无限量供应。价格,比崔氏卖给你的盐价,低三成。”
张巨源的呼吸猛地一滞。低于崔氏三成?这根本不是生意,这是在送钱!崔氏依靠垄断,卖给他的盐价本就高得离谱,再低三成,那简直是白送!
“条件呢?”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唯一的条件,”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必须用你的渠道,在整个江南,以‘平价’销售。我要让崔氏囤积的那些又苦又涩的粗盐,一块也卖不出去!我要让他们的盐铺、铁行,全都变成无人问津的垃圾场!”
张巨源懂了。
这不是生意,这是战争!一场没有硝烟,却比刀剑更狠毒的经济战争!
“好!”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掌拍在桌上,“我跟你干了!”
一场席卷江南的海啸,由此拉开了序幕。
“张氏商号”一夜之间,在扬州、苏州、杭州等所有江南大城的黄金地段,都开设了新的铺面。门前,洁白如雪的盐堆积如山,旁边摆着一排排崭新的曲辕犁,巨大的招牌上用朱砂写着刺眼的价钱。
扬州城东,最大的崔氏盐铺掌柜,前一天还背着手,趾高气扬地对排队的百姓说:“如今世道乱,官盐紧张,每人每日,限购一两!爱买不买!”
可今天,他的盐铺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涌向街对面新开的“张氏商号”。
那里的盐,不仅白得像雪,味道甘甜,价格……竟然只有他这里的一半!
百姓们先是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们确认这是真的之后,震惊变成了狂喜,紧接着,狂喜又化为了对过去被盘剥的无尽愤怒!
“他娘的!崔家卖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猪狗食!”
“一半的价钱!他们刮了我们多少油水啊!”
“砸了这家黑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爆发。成百上千的百姓如同潮水般涌向崔氏盐铺,将柜台掀翻,将门窗砸烂,将那些又黑又粗的盐块扔得满街都是。掌柜和伙计抱头鼠窜,被愤怒的人群打得鼻青脸肿。
这种由市场力量引发的民变,如燎原之火,迅速在整个江南蔓延。崔氏的盐铺、铁行,在百姓的怒火和“张氏商号”的降维打击下,纷纷倒闭。他们囤积居奇的商品,一夜之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堆在仓库里腐烂。
釜底抽薪!
更狠的还在后面。许多原本依附于崔氏,靠着他们的盐引、铁引过活的江南本地士族和商人,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市场压力下,纷纷撕毁盟约,转投张巨源的怀抱。
崔沆在北方费尽心机,试图用经济封锁困死黄巢。他做梦也想不到,黄巢竟然直接杀到了他的后院,用他最引以为傲的经济手段,将他精心构建的商业帝国,从内部搅得天翻地覆!
崔氏在江南的基业,顷刻间摇摇欲坠。
终于,崔氏派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管事,气势汹汹地冲进张氏商号的后堂,指着正在悠闲品茶的张巨源,厉声质问:“张巨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叛崔相,你这是自寻死路!”
张巨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恭敬地对着里间的珠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珠帘掀开,一个穿着普通管事服,但气度渊渟岳峙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当崔氏管事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他脸上的嚣张和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骇与恐惧。他如同白日见鬼,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指着那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人……那个本应被大军围困在北方,苟延残喘的反贼头目……黄巢!
他怎么会在这里?!
黄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缓缓说道:“回去告诉崔沆,游戏才刚刚开始。”
顿了顿,他抛出了最后一记绝杀。
“另外,替我传个话。所有被崔氏做空,手持作废‘盐引债券’而蒙受损失的商户,皆可来我‘张氏商号’,按原价兑换等值的雪盐或新犁。我黄巢,替崔氏,给他们一个交代!”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崔氏管事,黄巢准备登船,暂离扬州这个漩涡中心。
码头上,张巨源亲自来送,他屏退了左右,神情肃穆。
突然,他对着黄巢,行了一个极其古老而奇特的礼节——左手覆心,右手按腹,深深一躬。
黄巢眉头微挑。
只听张巨源用一种近乎呢喃的低沉声音说道:“大帅,家师……也就是上一代的光明使,临终前曾有遗言。他说,黑暗弥漫,伪神当道,若有一日,得遇手持‘光明’理念、愿为万民燃尽阴影之人,我教上下,当奉上百年基业,助其荡平黑暗,重开天地。”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而虔诚的光。
“黄帅信中的理念,便是家师所说的‘光明’!”
张巨源直起身,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惊雷,在黄巢耳边炸响。
“我教的根基,不止在江南。在泉州,我们还有一支三千人的‘光明水师’,以及……一支足以远航至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庞大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