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洛阳皇城前的天津桥广场,便已是人山人海。
寒风刺骨,却吹不散人们眼中热切的火焰。一座临时搭建的、半人高的“公审台”矗立在广场中央,显得格外森严。台子的两侧,堆积着小山般的木简和卷宗,那是从崔、卢、郑、王等世家府库中抄出的罪证。
天光大亮之时,沉重的脚镣拖地声响起。
六大世家的家主,以及百余名核心族人,被黄巢军的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押上了高台。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的人,此刻却发髻散乱,神色惊恐,身上华贵的丝绸沾满了污泥,与台下衣衫褴褛的百姓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黄巢一身寻常布甲,按着刀柄,立于台前。他没有急着宣判,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麻木、或期待、或仇恨的脸。
“洛阳的父老乡亲们!”他的声音透过内力,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我黄巢,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圣人教化,只认一个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他一指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世家子弟,再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是他们的账本!上面记着,谁家的田被他们巧取豪夺,谁家的女儿被他们强抢为婢,谁家的男丁被他们活活打死!这些账,今天,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黄巢猛地拔出横刀,插在台前。
“凡是被台上这些人欺压过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老子上台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说你们的冤屈!我黄巢,今日为你们做主!”
话音落下,广场上先是一片死寂。
百姓们畏惧了太久,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们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花白的老农,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台前,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爷啊!您要为草民做主啊!”
士兵将他扶上了台。
老农指着郑氏家主的方向,浑浊的老泪纵横:“就是他!郑家的三公子!三年前,他看上了我的女儿翠儿,光天化日之下就派人抢走了!我去找他们要人,被他们家的管家打断了一条腿!半年后,我……我只在城外的井里,捞到了我女儿冰冷的尸首啊!我可怜的翠儿……她才十六岁啊!”
一声悲啼,如泣血的杜鹃,撕开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一个声音响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我!我来说!”一个中年汉子被人搀扶着上了台,他撩起裤管,露出两条已经扭曲变形的腿,“我本是城里的工匠,就因为交不起卢家的租子,被他们的管家带人打断了双腿!他们说,这是给我一个教训!”
“还有我!”一个带着儒巾的书生冲上台,状若疯癫,他抓起一卷王氏的文书,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这是‘阴阳契’!王家用这东西,把我祖上三代人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百亩良田,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他们的!我爹活活被气死,我娘投河自尽!王家,还我爹娘命来!”
一个、两个、十个……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高台。
这不再是一场审判,而是一场积压了数百年怨气的总爆发。
每一句哭诉,都是一把尖刀,扎在台下每一个穷苦人的心上。他们从这些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死去的亲人,看到了自己被剥夺的一切。
起初,只是零星的哭泣与咒骂。
渐渐地,哭声汇成了悲伤的河流,咒骂变成了愤怒的海洋。群情激愤,无数人指着台上的世家子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杀了他们!”
“血债血偿!”
“把我们的地还给我们!”
就在这片愤怒的浪潮即将冲垮理智的堤坝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一个士兵抱着,送上了高台。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睁着一双清澈得让人心碎的眼睛。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愤怒的脸,又回头看了看台上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大人物”,最后,他拉了拉黄巢的衣角,用稚嫩的童声,问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
“叔叔,他们……为什么这么坏呀?”
轰——!
这句童稚的问话,像是一道天雷,精准地劈开了在场每一个人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生来就能锦衣玉食,我们却要世代为奴?
为什么他们可以草菅人命,我们却只能逆来顺受?
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之坏?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但这个问题,却点燃了所有人的灵魂。
滔天的怒火,化作一股要求“清算”的巨大民意浪潮,席卷了整个洛阳城!
黄巢缓缓扶起那个孩子,将他交给身后的士兵。他走到高台正中,在万众瞩目下,声音如洪钟大吕,清晰地传遍广场:
“这些契约,不是纸,不是布!”他拿起一份刚刚被书生指认的“阴阳契”,高高举起,“是捆在你们,捆在你们祖祖辈辈身上千百年的锁链!是吸干你们血肉的罪证!”
“今日,我黄巢,就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吼道,“斩断它!”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那份血契,丢入了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火盆之中!
呼!
火焰升腾,瞬间将那份写满了罪恶的纸张吞噬。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仿佛是一个古老仪式的开端。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然而,黄巢却抬手,压下了欢呼声。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的脸,高声宣布:
“但是!这些罪恶的文书,不该由我来烧!”
全场一静。
“应该由它们真正的主人,亲手来烧!”
黄巢指向最先上台诉苦的那位老农,“老丈,上来!拿上那份逼死你女儿的‘卖身契’,亲手,把它烧了!”
老农愣住了。
随即,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那堆积如山的文书中,在士兵的帮助下,找到了那张薄薄的,却承载了他一家血泪的纸。
他捧着那张纸,就像捧着女儿破碎的魂魄,一步一步,走到火盆前。他的手在抖,嘴唇在哆嗦,最终,他嘶吼一声,将那张纸狠狠地扔进了烈火之中!
“翠儿!爹为你报仇了——!”
火焰再次升腾,映照着老农那张泪水与快意交织的脸。
“烧得好!”
台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几乎要将天空掀翻!
这,才是真正的审判!
一个又一个曾经上台诉苦的百姓,在黄巢的示意下,走上高台。他们颤抖着,从那罪恶的“山”中,找出属于自己家庭的那一份血泪史,然后,决绝地,将其投入熊熊烈火。
每一次投掷,都像是一次解放。
每一次燃烧,都伴随着台下震天的欢呼。
这冲天的火焰,这震耳的呐喊,是旧秩序最盛大、最公开的葬礼!
当最后一份契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广场上的情绪达到了顶峰。黄巢站在高台之上,迎着万民的目光,宣布了一项足以改变天下的政令。
“我宣布,《大齐授田令》!”
“凡我大齐治下,所有世家、豪强、寺庙之土地,一律收归公有!然后,按人头、按户,平均分配给所有无地、少地的百姓!”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宛如惊雷。
“耕者,有其田!”
短短五个字,像一道刺破千年黑暗的金光,瞬间照亮了所有底层百姓的内心!他们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比刚才焚烧契约时,强烈百倍、千倍的欢呼!
这不是空话!这不是画饼!
黄巢紧接着宣布:“即日起,成立‘度支农部’,由赵璋领衔,负责清丈天下田亩、登记人口、制作新的地契鱼鳞册!同时,各乡各村,设立‘农会’,由村民自选德高望重者为代表,全程监督土地分配,确保公平、公正!”
用焚烧的旧契约告别过去,用崭新的制度开创未来。
这一刻,洛阳城中的数十万百姓,看向台上那个男人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畏惧,也不仅仅是感激,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可以托付生死的拥戴。
这一刻,黄巢用最彻底的方式,在政治上,真正拥有了洛阳。
……
夜幕降临,欢庆的余温尚未散去。
一间被临时征用为指挥所的府邸内,灯火通明。
黄巢正与赵璋等人商议着《大齐授田令》的具体施行细节,一名亲兵快步入内,将一个浑身发抖、面如死灰的人押了进来。
“大帅,这是卢氏的一个核心子弟,审问的时候一直不开口,刚刚突然说有惊天的秘密,要献给大帅,求一条活路。”
黄巢抬起眼皮,打量着那个跪在地上,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
那人感受到黄巢冰冷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语无伦次地叫道:“黄帅!黄大帅!你以为你赢了吗?你烧掉的,不过是些土地契约!你得了洛阳,得了人心,但……但是你输定了!”
赵璋皱眉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那卢氏子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喊道,“我卢氏,我范阳卢氏,还有清河崔氏、太原王氏……我们七姓真正的根基,从来就不是土地!”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诡异的骄傲。
“是‘知识’!是传承!”
“天下九成以上的经义孤本、前朝史册、算学典籍、百工图谱、神兵利刃的锻造法……这些东西的正本,你们一本都找不到!因为它们,全都藏于我七姓经营了数百年的秘密书库之中!”
他看着黄巢,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了黄巢未来的窘境。
“黄巢,你得了天下,却将失去文明的传承!你手下的这群泥腿子,连字都认不全,你拿什么治理国家?没有我们,你们就是一群睁眼瞎!你建立的,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愚昧的草寇窝罢了!”
“用不了二十年,不,十年!你所谓的大齐,就会因为蒙昧与无知,分崩离析!而我们,会回来的!”
书房内,瞬间死寂。
赵璋等人脸色剧变。
黄巢脸上的笑容,也缓缓凝固了。他看着这个状若疯魔的世家子弟,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比百万大军压境,更加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