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比方才缓和了些，晨光落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倒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
许清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坐下，软榻铺着月白色的软垫，触手温润。
裴砚卿转身走向一旁的茶炉，动作不疾不徐。
他取过一旁的紫砂壶，先用沸水烫过，再从锡罐中捻出些许茶叶，那茶叶色泽墨绿，条索紧结，一看便知是上品。
沸水注入壶中，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将茶汤先倒入公道杯，又分至两个白瓷小杯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尝尝。”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指尖修长，骨节分明。
许清嘉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浅啜一口，茶水初入口时微涩，随即回甘迅速，满口生津，那股醇厚的茶香在舌尖萦绕不散，连带着心头的滞闷也似乎消散了些许。
她抬眸看向裴砚卿，见他正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温和，并无催促之意。
“多谢。”她轻声道，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她知道，该说正事了。
“还有一事。”许清嘉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初到宁州之时，我也在桥市遇到过一个同样的贩子，现在想来，估计那人也是在贩盐。”
裴砚卿神色不变，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继续说。”
“那人身上还挂着宁州官府特发的行商令”许清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行商令是宁州官府为规范商队往来特设的凭证，寻常商贩需经层层核验方能取得，绝非普通私盐贩子能轻易伪造。我当时只觉那人举止怪异，如今想来，他怕是借着官府特许的幌子，行那走私之实。若真是如此，这私盐背后牵扯的恐怕就不只是几个小商贩，说不定连州府内部都有人牵涉其中。”
裴砚卿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眸色沉了沉，晨光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却照不透那深处的寒意。
他沉默片刻，将茶杯轻轻放在石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行商令……”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此事怕是与州府的盐铁司脱不了干系，盐铁司掌管宁州盐引发放与私盐稽查，若行商令是真，必然经过他们核验；若行商令是伪造，能仿造官府凭证且流通无阻，背后也定有内应，这宁州的水，比看上去要深得多。”
“事情会很棘手吗？”许清嘉看着裴砚卿紧蹙的眉头，心中也泛起一丝担忧。
她虽不懂官场门道，但也知晓此事一旦牵扯到州府官员，绝非轻易能解决。
裴砚卿端起茶杯，却并未饮下，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棘手是自然的。若只是寻常私盐贩子，抓了便是，可如今牵扯到盐铁司，这背后恐怕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稍有不慎，不仅查不出真相，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许清嘉，“不过，既然发现了线索，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更关乎宁州百姓的生计，无论多难，都必须查下去。”
他的语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晨光透过廊檐，在他眼中映出点点光芒，让许清嘉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裴砚卿当即让人取来笔墨，他、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凌厉，正是命人即刻彻查宁州盐铁司行商令发放流程及相关官员近期动向的手谕。
许清嘉见他神色认真，便不再出言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默的看着他。
不知怎的，看着裴砚卿专注于纸上字迹时，萦绕在心头的苦闷似乎被这片刻的安宁悄然抚平了些。
他低垂的眉眼间带着平日里少见的专注，连握着狼毫的手指都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竟让她觉得有些心安。
倦意来袭许清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些泪水。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方才强撑着的精神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厉害。
裴砚卿将手谕交给闻讯赶来的护卫，这才转过身，见她困倦得连坐姿都有些不稳，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若是累了，不妨在榻上小憩片刻，这里清静。”
许清嘉摇了摇头她眼下的乌青本就明显，此刻强撑着精神，脸色更显苍白。“不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宜久留，私盐之事已告知裴砚卿，他定会妥善处置，而她自己，也需寻个清静地方，好好梳理那封信带来的惊天秘密。
思忖之际，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古琴上。
那琴身是上好的桐木所制，琴面光洁如镜，隐有墨痕流转，一看便知有些年头。
琴尾处系着半枚断裂的玉佩，质地温润，想来原是一对。
许清嘉心中微动，这琴看着并不像是男子会用的样式，倒有几分闺阁女儿的雅致。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
裴砚卿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古琴上停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琴尾那半枚断裂的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沉默片刻，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可想听我抚琴？”
许清嘉怔了怔，指尖还停留在微凉的琴弦上，抬眸看向他时，晨光恰好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
昨日种种纷乱如麻的思绪，此刻在他沉静的目光中，竟奇异地生出一丝松动。她轻轻颔首，声音轻得像晨雾：“好。”
裴砚卿在琴前坐下，衣袍下摆铺展开来，与石桌上的白瓷茶杯相映成趣。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并未急于弹奏，只是静静凝神片刻。
廊外的风似乎也停了，连远处早点摊的喧嚣都淡了几分，只剩下檐角铜铃偶尔发出一声轻响。
指尖轻挑，第一个音符便如泉水滴落青石，清越空灵，瞬间涤荡了周遭的浮躁。
他弹的并非什么激昂大曲，只是一支调子舒缓的古曲，旋律如流水般蜿蜒流淌，时而低回婉转，似在诉说一段尘封的往事；时而又清亮明快，像晨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许清嘉靠在软榻上，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连日的疲惫与心中的郁结仿佛都被这琴声牵引着缓缓沉淀。
她原本紧绷的肩背不自觉地放松，头轻轻倚在软枕上，目光落在裴砚卿专注抚琴的侧影上。
他的神情沉静，指尖弹出的琴音像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将她心头的迷茫与困惑一点点抚平。
琴音流转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放花灯时眼中的温柔，那些纷乱的片段在琴声中渐渐变得清晰，又缓缓归于平静。
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竟在这清雅的琴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