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朱安押着雷横、刘二,离了阳谷县,一路餐风饮露,循着官道迤逦而行。
路途虽枯燥,倒也未曾遇到甚大波折。雷横一路上没少遭到随行差拨整治,似乎收敛了些许气性,只是埋头赶路。朱安也不理会,只谨慎看管,按程赶路。
这一日,前方已是东平府地界。但见官道宽阔,车马渐多,路旁酒肆旅店亦多了起来,显出一府之地的繁华气象。
三人正行间,忽闻身后马蹄声疾如骤雨,由远及近,声势颇壮。朱安经验老道,闻声便知是大队马军驰来,立即将水火棍一横,低喝道:“靠边!避让!”
说着,便将雷横、刘二驱赶到官道旁的土沟边缘站定,自己也侧身而立,冷眼望向身后。
只见烟尘起处,一队约二三十骑的官军旋风般卷来。这些骑兵甲胄鲜明,鞍辔齐整,马匹雄骏,一看便是府军中的精锐。
为首一将,年纪甚轻,约莫二十三四岁,生得面庞白净,目含精光,头戴铁盔,身披连环镔铁甲,外罩一领猩红战袍,腰悬双枪,鞍桥得胜钩上还挂着一杆长枪,端的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路上行商旅客显然多识得此人,纷纷避让之余,低声议论,脸上多有敬畏之色。
“是董都监!”
“董将军今日出巡么?好生气派!”
“啧啧,这便是新上任的董平董都监?果然英雄出少年!”
朱安听得“董平”二字,心中微微一动。
原来是他!这董平他亦有耳闻,乃是东平府新提拔的兵马都监,武艺高强,尤其善使双枪,有“风流双枪将,英勇万户侯”的诨号,是本地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观其气象,确非寻常。
那董平率队飞驰,转眼便至朱安三人近前。
他目光扫过路边戴着沉重枷锁的配军和一旁按刀而立、公差打扮的朱安,神色倨傲,并未减速,反而似乎因路人避让的恭敬而愈发张扬,猛地一抖缰绳,战马加速,马蹄溅起的尘土泥点,扑了路边的雷横、刘二一身。
“呸!呸!”
刘二被呛得连声咳嗽,慌忙低头。
雷横却是勃然大怒,他本是县衙都头,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加之连日憋闷,一时按捺不住,竟抬头冲着马队背影嘶声骂道:
“直娘贼!没长眼睛么!赶着去投胎……”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差拨脸色一沉,厉声喝止:“雷横!闭嘴!”
然而已然迟了。
那董平耳力极佳,虽在奔驰之中,竟将雷横的咒骂听得清清楚楚。只见他猛地一勒缰绳,那匹高头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旋即被他硬生生勒转马头!
“吁——!”
董平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雷横,嘴角却勾起一丝令人心寒的冷笑。
他身后的骑兵队伍也立刻齐齐勒马停住,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精良的训练,瞬间将朱安几人半围在道旁,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道旁行人见状,吓得纷纷远避,不敢靠近。
“方才,”董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哪个杀才,在嚼蛆?”
他的目光扫过朱安,最终落在戴着枷锁、满脸怒容未消的雷横身上。
刘二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双腿筛糠。雷横被董平目光一刺,如被冰水浇头,怒火顿消,想起对方身份,心中也是一凛,但兀自梗着脖子,不肯立刻服软。
朱安踏前一步,将水火棍往地上一顿,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卑职郓城县衙都头朱安,奉命押解这两名配军前往延安府。
方才麾下囚徒无状,冲撞了都监虎威,实乃卑职管教不严,还望都监大人海涵,勿与这待死囚徒一般见识。”
他言语清晰,先自报家门官职,点明公务在身,再将过错揽到自己“管教不严”上,给了对方台阶,最后点出雷横“配军”的身份,暗示其不值当计较。
董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朱安,见他虽态度恭敬,但腰板笔直,眼神沉静,毫无寻常小吏见到高官显贵时的谄媚或惶恐,心中倒是闪过一丝讶异。又听得是郓城县的都头,嘴角那丝冷笑又浓了几分。
“郓城县的都头?哼,倒是巧了。”
董平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却依旧冰冷,“本将不管你押解的是谁,冲撞军马,辱骂朝廷命官,便是大罪!你这都头,一句‘海涵’就想揭过?”
他话音一转,语气陡然凌厉:“将这口出狂言的黑厮,给本将拖出来,重打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身后两名骑兵立刻应声下马,就要上前拿人。
雷横脸色骤变,他身上重枷未除,若再被军汉用马鞭抽打二十,只怕半条命都要丢在这里。
朱安眉头一皱,再次拱手,声音提高了几分:“董都监!且慢!”
他身形一晃,挡在了雷横身前,“都监明鉴!此二人乃是经刑部核定、府衙画押的重犯,文书齐全。
沿途若有差池,卑职身家性命难保事小,耽搁了朝廷法度事大。都监军务繁忙,何必为此等卑贱囚徒,污了手脚,若有不慎,反累及都监清誉。”
朱安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既点明利害关系——犯人若有闪失,你董平虽官大,也未必脱得了干系;又暗中捧了对方一下——为囚徒动气,有失身份。
董平眼睛微眯,重新审视着朱安。他自然听懂了朱安话中的意味。他新官上任,风头正劲,固然嚣张,但并非全然无脑。
为了一个囚徒的口舌之快,若真闹出人命或让要犯出事,被对头拿住把柄参上一本,也确实不美。
他盯着朱安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哼,好一张利口。也罢,本将今日便给你这郓城都头一个面子。”
董平不再多话,只是用马鞭虚点了点朱安,又冷冷瞥了惊魂未定的雷横一眼:“管好你的犯人。再让本将听到半句不干不净的话,便不是二十鞭子能了事的了。走!”
说罢,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喝令一声,带着麾下骑兵,再次卷起尘土,向着官道远方疾驰而去,留下漫天烟尘。
直到马蹄声远去,刘二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气。雷横也是后背冷汗涔涔,半晌说不出话来,方才那一刻,他是真切感受到了董平带来的压力。
朱安望着董平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这董平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性骄气傲,睚眦必报,并非易与之辈。
东平府地界,看来也非太平之地。
朱安收回目光,恢复了冷峻神色,用棍梢一捅尚在后怕的雷横。
“祸从口出!记下这次教训!起来,赶路!”
他押着两人,再次踏上征程,只是心中对前路的警惕,又加深了几分。
而东平府都监董平与他这郓城县小都头今日这短暂的冲突,似一粒微尘,落入江湖,却不知日后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