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感念朱安挺身而出,解了娘子之围,心中感激不尽,执意相邀:“朱安兄弟,今日若非你仗义出手,林冲……唉!请务必到寒舍一叙,让林冲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朱安知他心意,但看了看天色,又念及与程婉卿之约,便抱拳婉拒道:
“林教头盛情,朱安心领。只是今日确实不便,我与未婚妻约好在‘烧朱院’会面,此刻她想必已等候多时,不好让她久待。他日有暇,定当登门叨扰。”
林冲闻言,虽觉遗憾,但也理解,又见朱安提及未婚妻时情意绵绵,知是佳偶,便不再强求,与娘子一同再次道谢后,双方在寺门前拱手作别。
……
却说东平府,程万里接到童贯那封措辞严厉的书信时,他正坐在东平府衙的后堂,不过他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信很短,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他程万里“不识抬举”、“不堪大用”,让他“速速自请去职”、“勿谓言之不预”之类的话语。
字字如刀,扎得程万里心头滴血,投入童贯门下多年,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想起性情刚强的老母,程万里心中无奈苦笑。
就在不久前,李老夫人将上门要人的童府恶仆大骂一顿,而且还命人将恶仆打出门,这也意味着程家彻底与童贯撕破脸皮。
但这还没完,李老夫人更是一封家书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直言他已失“恩义廉耻”,并告知他,程婉卿的婚事已定,许给了那个护送她回京的郓城都头朱安,令他速回东京主持婚礼。
“朱安……朱安……”
程万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区区郓城都头,竟毁了他精心布局的晋升之路,还成了他的女婿?世事之荒谬,莫过于此。
官位丢了,靠山没了,如今只剩白身。程万里长叹一声,神情落寞地开始收拾行装。这东平府,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
数日后,程万里乘着马车,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郓城县境。
按照母亲信中所指,他找到了县城那家颇为气派的“朱家酒楼”。
酒楼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看得出掌柜经营有方。
他刚下马车,一个精干汉子便迎了上来,抱拳行礼,态度不卑不亢:“可是程老先生?在下杨林,奉东主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程万里微微颔首,打量着杨林,此人显然是未来女婿朱安的亲信。
杨林将程万里引入酒楼一间清雅包间,刚落座奉茶,门外便传来笑声:“可是程年兄到了?恕罪恕罪,文彬来迟了!”
只见郓城县令时文彬笑着走了进来。程万里一愣,随即想起,自己任东平府太守时,这时文彬还曾写信攀附,只是自己当时并未十分在意。
如今自己丢官去职,白身至此,时文彬不仅没有避而不见,反而以“年兄”相称,亲自前来作陪,这让程万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时县令……”程万里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时文彬却浑若无事,热情地拉住他坐下:“年兄一路辛苦!且尝尝这朱家酒楼的拿手菜,虽比不得东京玉食,却也别有风味。朱安都头乃我郓城俊杰,他的产业,定然不差。”
他绝口不提程万里丢官之事,只谈风土人情,诗词歌赋,态度一如往昔,甚至更显亲近几分。
两人推杯换盏,倒也宾主尽欢。酒至半酣,时文彬举杯道:“年兄此番回京,令嫒喜结良缘,朱安都头年轻有为,实乃佳偶天成,文彬在此预祝年兄觅得佳婿,安享天伦!”
程万里听着这话,看着时文彬真诚的笑容,再想起自己当初对时文彬的虚情假意,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羞愧难当。
人走茶凉本是官场常态,时文彬却能不以权势浮沉待人,这份品性,实在难能可贵。
时文彬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言明县衙还有公务,不便久留,临走又再三叮嘱程万里在郓城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开口。
送走时文彬,程万里独自坐在包间里,望着窗外郓城街景,心中感慨万千。
稍事休息后,杨林便来请示:“程老先生,船已备好,是否此刻便动身前往通济码头?”
程万里点头。
到了城南的通济码头,但见河面开阔,舟楫穿梭,一派繁忙景象。
码头上悬挂着“安平船行”的旗号,旗下站着两人。
一人身形高大的汉子,自是朱安的弟弟朱全。另一人则是个眉眼灵动的娇俏少女,应是朱安的妹妹朱媛。
两人见程万里到来,上前见礼,执礼甚恭,口称“程老先生”。
程万里知朱安父母双亡,唯有弟弟和妹妹相依为命,神色也缓和了几分,亲切地与两兄妹交谈。
“程老先生,请登船吧。”
杨林在一旁引路。
程万里抬眼望去,只见一艘六百料的内河客船停靠在岸边,船体坚固,帆桅齐整。
然而,更吸引他目光的是船上的船工。
这些汉子个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一股剽悍之气。
他们虽穿着普通船工的衣饰,但腰间却都别着短刃,更有几人裸露的手臂上带着狰狞伤疤,彼此配合默契,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程万里宦海沉浮多年,见识过不少官兵衙役,但这些人多半萎靡不振,不堪驱使。然而他却在这一群“船工”身上感受到一种杀气腾腾的凛冽气息。
随着船工的目光扫来,程万里只觉好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他的心头一跳,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杨林似看出他的疑虑,低声解释道:“老先生勿怪,运河之上并不太平,水匪蟊贼时有出没。我安平船行的船只,往来货运客运,难免要有些自保之力。”
程万里目光扫过那些船工身上的兵器,以及他们看向自己时那审视而警惕的眼神,心中寒意更甚。
这哪里是普通船工,分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悍卒!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那个武夫女婿,恐怕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能拥有酒楼、码头、船行这等产业,手下网罗一群亡命之徒……其势力恐怕早已深入了郓城的各个角落。
自己当初竟将他视为一颗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实在是看走了眼!
“窥一斑而知全豹……”
程万里心中默念,他对朱安的认知彻底颠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对朱安隐藏实力的惊疑,也有对自己处境的不安。
他怀着满腹的忐忑与茫然,在杨林和朱全、朱媛的陪同下,踏上了这艘客船。
船身轻轻晃动,解缆启航,缓缓驶离通济码头,向着东京方向而去。
程万里独立船头,望着两岸不断后退的景物,心中一片迷茫。
前路漫漫,到了东京,女儿会如何看他?那个深藏不露的女婿朱安又会如何待他?自己丢了官身,失了靠山,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