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奋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也再无隐瞒,将弟弟张仲熊如何潜入梁山被擒,王庆如何写信勒索,父亲张叔夜又如何下令即刻处决雷横以作回应等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尽数道出。
“……朱兄,家父以国事为重,法度为先,伯奋不敢置喙。可那是我亲弟弟啊!我岂能坐视他身陷贼巢,生死不明?”
张伯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双目微赤,“我欲忤逆父命,暗中行事,与那王庆周旋,希望能换回仲熊性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安:
“我想请朱兄帮我将雷横从牢中秘密取出!同时我修书一封给王庆。
信中同意他的请求,但言明押送雷横至济州,半道截杀影响太大,不如由我们设法将雷横秘密从郓城接出,双方选择一处地点交换人质。
地点可由王庆来定,但必须在郓城县周遭,便于我们掌控!以此稳住王庆,争取时间,再图救人之策!”
说罢,他起身对着朱安深深一揖:“朱兄,此事千难万险,一旦泄露,不仅会累及家父清誉,甚至牵连于你!但伯奋已别无他法,只能厚颜相求!”
朱安听完,心中亦是震动不已。他没想到张叔夜竟如此刚烈决绝,而此刻张伯奋为了弟弟不惜放下身段,恳求自己这个县衙都头。
但此事关系太大,已远远超出了他一个都头能够做主的范畴。私自与贼寇通信、密谋交换人质,哪一条都是大罪!
朱安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凝重:“张兄重情重义,朱某佩服。然而,此事朱某爱莫能助……不过朱某可以帮你引荐一人,或有一线生机。”
张伯奋急切问道:“何人?”
“本县时文彬,时县令。”
朱安沉声道,“时县令乃朝廷命官,又是一县之主,此事若无他首肯,仅凭你我,绝无可能成事。雷横是县衙重犯,没有县令手令,谁也提不走。
而且,时县令为官清正,体恤下情,我将其中利害,尤其是关乎张通判公子性命之虞禀明,他或许会网开一面。”
他看着张伯奋:“只是,此事终究有违律法常规,时县令是否会答应,朱某并无把握。张兄可愿随我前往县衙,一试运气?”
张伯奋知道,这已是朱安能做到的极限了。他肯冒着风险为自己引见时文彬,已是天大的人情。
他重重抱拳,眼中满是感激与决然:“好!一切听凭朱兄安排!无论成败,伯奋永感大恩!”
当下,两人不再耽搁,朱安命人备马,与张伯奋一同离开酒楼,趁着夜色,快马加鞭,直向县衙后宅而去。
……
时文彬正在后宅书房中批阅公文,听闻朱安带着济州张通判的公子夤夜来访,心中诧异,连忙整了整衣冠迎至二堂。
“卑职朱安,见过县尊。深夜叨扰,实有要事。”
朱安抱拳行礼,随即侧身引见,“这位是济州张通判府上大公子,张伯奋。”
张伯奋上前一步,强压心中急迫,执礼甚恭:“晚生张伯奋,冒昧求见时相公,万望海涵。”
“张公子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时文彬心中念头急转。通判公子突然来访,绝非寻常,“不知张公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张伯奋知道事态紧急,也不绕弯,拱手沉声道:“时相公,事情紧急,晚生便长话短说。”
当下,他便将张仲熊潜入梁山被擒,王庆写信勒索,以及张叔夜决意处斩雷横以作回应之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时文彬听得脸色连变,尤其是听到张叔夜下令就地正法雷横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张通判此举,无疑是断了自己儿子的生路啊!
张伯奋“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倒在时文彬面前!
“时县令!”
张伯奋声音哽咽,眼眶泛红,“家父以国事为重,晚生不敢有怨。可仲熊是晚生亲弟弟,血脉相连,岂能眼睁睁看他命丧贼手?晚生恳求县尊,救仲熊一命!”
说着,他竟要以头触地。
时文彬大吃一惊,慌忙上前双手将他扶住:“张公子!使不得!快快请起!此事…此事…”
他心中已是波澜起伏,暗暗叫苦。这张伯奋真是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答应他?那可是私自纵放朝廷重犯,与贼寇暗中交易,一旦事发,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不答应?张伯奋是通判之子,如此跪求,自己若断然拒绝,传扬出去,于自己官声也有碍,落得个见死不救,刻薄寡恩的名声。
时文彬在堂中缓缓踱步,眉头紧锁,显然内心挣扎激烈。
张伯奋与朱安都屏息凝神,目光紧随着他。
良久,时文彬停下脚步,背对着二人,仿佛每个字都斟酌了许久:
“张公子爱弟之心,本官感同身受。然则,雷横乃是县衙重犯,记录在册,过几日便要依律行刑……此乃张通判严令,亦是国法所在……”
他并未继续说下去,反而转过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朱安,语气飘忽地补充了一句:
“若能于行刑之前,将人犯悄无声息地带出……待到此间事了,再将人犯原封不动地带回,或许还能挽回些许……”
他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张伯奋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明白了时文彬的用意!
这位时县令既不愿明着违背律法和上官命令,担上主责,却又不想彻底拒绝,于是便用了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法子!
但他将这烫手的山芋,连同巨大的风险,一并抛给了具体执行此事的人——朱安!
成功了,他时文彬能落个救人的情分;失败了,或者事情败露,主要责任便是朱安私自行动,而他时文彬顶多是御下不严!
想通此节,张伯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为时文彬的滑头感到一丝气闷,又为事情终于有了一线转机而激动。
他下意识地看向朱安,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担忧。此事风险极大,朱兄他……
然而,不等张伯奋开口,朱安却已踏前一步,拱手沉声道:“县尊之意,卑职明白了!此事关乎张通判公子性命,卑职愿尽力一试!”
张伯奋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朱安。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张伯奋的心头,冲得他鼻尖发酸,喉头哽咽。
他万万没想到,朱安竟会为了他张家之事,甘愿冒此奇险,将这天大的干系一肩担下!
“朱兄……”
张伯奋声音颤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滔天的感激之情。
时文彬依旧背着身,望着窗外,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你们……好自为之,切记,人犯须得带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