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昏时分。济州府城外,运河畔,一间看似寻常的渔家酒肆。
酒肆临水而建,以竹木搭建,看似简陋,却颇为干净。此时夕阳半落,余晖将河面染得一片金红,几只晚归的渔舟正缓缓靠岸,炊烟袅袅,一派宁静景象。
朱安只带了阮小七一人,身着便服,提前来到了酒肆二楼的一间雅室。室内陈设简单,推开窗户,便能看见运河上来往的舟船,以及远处码头的点点灯火。
不多时,楼梯传来一个脚步声。门帘一挑,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极为敦实,皮肤是常年被海风浸染的古铜色。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水手短褂,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
张荣进门后,目光便落在朱安身上,见朱安虽身着便服,但气度沉凝,目光深邃,心中先收起了两分轻视。
阮小七起身介绍道:“哥哥,这位就是张荣张老大。”
张荣抱了抱拳,声音洪亮:“朱巡检,久仰大名了。冒昧相邀,打扰了。”
朱安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张老大不必客气,请坐。早就听闻张老大是北地海面上响当当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分宾主落座,阮小七在一旁斟酒。张荣也不客套,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开门见山:
“我张荣是个粗人,不喜欢绕弯子。周洪已死,他于我有恩,我为他效力十余年,也算还给他了。如今这船队上下几百号兄弟,还要吃饭,还要养家。
朱巡检接手了周洪的基业,想必也是看上了这支船队。我张荣今日来,就是想亲耳听听,朱巡检打算如何安置我和我手下的兄弟们?”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朱安,带着毫不掩饰的考较意味。
朱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提起酒壶,亲自为张荣重新斟满酒杯,平静问道:“却不知张老大,以及手下的兄弟们,有何打算?”
张荣嘿然一笑,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牙齿:
“咱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图的不过是个安稳前程。若巡检只是将我张荣和弟兄们当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附庸,那今日这顿酒,不吃也罢!若是朱巡检给的价码合适,能让我和弟兄们心服口服,跟着朱巡检干,也不是不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当然巡检若是觉得俺们这群粗胚不堪大用,那就不必劳烦朱巡检了,我张荣自会带着兄弟们另寻出路!这茫茫大海,总有我等容身之处!”
话音落下,张荣微微挺直了腰杆,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言不合就掀桌跑路的姿态,房间气氛瞬间显得有些紧张。
朱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淡地扫过张荣:
“另寻出路?张老大指的是带着兄弟们,继续在海上漂泊闯荡,还是说,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他放下酒杯,“且不说茫茫大海是否真有那么好闯。张老大莫忘了,你这支船队,如今大半基业都在济水。从这济州府往来的漕运、商船,哪一条能绕开我这梁山巡检司的管辖?若无朱某的许可,张老大觉得,你的船还能在这条水道上行驶几日?”
张荣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检,早已不是过去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对手,而是手握官方权柄,能真正扼住他船队命脉的人物。
若朱安有意刁难,莫说纵横四海,恐怕连内河上的一叶孤舟都难以维系。想到船队被扣、兄弟离散的场景,张荣额头不禁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先前那般强硬的气势顿时消散大半。
张荣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朱安,显然是默认了朱安能掌握他船队命运的事实。
见威慑已奏效,朱安语气这才缓和下来,重新迎上张荣那略显躲闪的目光,缓缓道:“张老大可知,我朱安为何一定要这支船队?”
张荣不答,且看朱安有何说法,反正他张荣宁死也不愿受辱!
朱安继续说道:“梁山泊虽好,终是水洼。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守一隅?我看重的,是张老大和麾下弟兄能驾驭海船,劈波斩浪,北上辽蓟,东抵高丽、倭国的本事!我看重的,是未来那万里海疆,无穷机遇!”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张荣:
“若张老大和弟兄们愿意留下,以往待遇,一律照旧!船队依旧由张老大统领,一应人员调度、航行路线,只要不违我梁山根本利益,朱某绝不干涉!
此外,我会拨付专款,用于打造、购买新式海船,更新装备!我要的,不是一支只能在内河漕运的船队,而是一支能纵横四海,为我梁山打开海上门户的水师!”
张荣听着,眼神微微波动,朱安描绘的海上蓝图、自主权和待遇,固然让他心生摇曳,但还不足以彻底打动他。
朱安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抛出了最重要的筹码:
“至于张老大你……我朱安在此承诺,你若来投,便是我梁山水军副帅之一,他日我梁山旌旗所指,海上征伐,便由你张荣为先锋主帅!到时你张荣的名号,不再仅仅响彻渤海湾,更要让那高丽、倭国,乃至更遥远的番邦,闻你之名而色变!”
这番话,如同重锤,再次敲在张荣心头!
朱安给的不仅仅是权力,更是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平台!纵横四海,先锋主帅,威名远扬!这些字眼,对于一个在风浪里搏杀半生的江湖汉子而言,有着极致的吸引力!
张荣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朱安,似乎想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和欺骗。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真诚和睥睨天下的雄心。
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此刻他已深切体会到了朱安的雷霆雨露。
船舱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运河的流水声和隐约传来的渔歌。
良久,张荣深吸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来,对着朱安抱拳躬身,声音却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
“朱巡检!之前是我张荣有眼不识泰山!巡检既看得起老张,我张荣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巡检了!水里火里,但凭巡检驱使!若违此誓,有如此盏!”
说罢,他五指用力,那粗瓷酒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碎,碎片扎入掌心,鲜血顿时涌出,他却浑不在意。
朱安也站起身,伸手扶住张荣的手臂,看着他流血的掌心,沉声道:“何须如此!我得张荣兄弟,如鱼得水也!小七兄弟,取金疮药来!”
阮小七闻言连忙应声,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为张荣包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