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瓢泼翻的浓墨,把整个秦家峪都泡得严严实实。
周家堂屋里,那盏昏黄的15瓦灯泡,勉强照亮八仙桌这一亩三分地。
屋里就四个人,四座山,谁也不先开口。
周野披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病歪歪地靠在炕头,眼皮耷拉着,活像没睡醒。
他爹周铁梁,坐在炕沿,后背挺得跟门板似的,手里那杆老烟枪,“吧嗒、吧嗒”抽得又急又响,青烟跟狼烟似的往上冒,熏得人眼睛发涩。
桌子对面,娄半城和娄小娥爷俩,坐得笔直,像是两根随时准备弹射的弹簧。
尤其是娄半城,这位在京城里能呼风唤雨的主儿,此刻额角见汗,手心里黏糊糊的。
他看周野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农村小子。
那是狼瞅见肉,是赌徒看见了绝世的好牌!
“梆!”
周铁梁把烟锅子在炕沿上重重一磕,震得桌上的粗瓷茶碗都跳了一下。
他实在是憋不住。
这死寂,比他娘的当年在碉堡底下埋炸药还折磨人!
这一声响,也像是谈判桌上敲响的铃。
娄半城深吸一口气,不再兜圈子,双手往桌上一搭,食指和中指并拢,像一把剪刀,往前一递。
“周小友,咱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那土方子,我买了。”
“这个数。”
两根手指,纹丝不动。
炕沿边的周铁梁眼皮猛地一跳,手里的烟锅子差点没拿稳。
两根“大黄鱼”?还是……两万块票子?
在这秦家峪,后者比前者还吓人!足够把村里所有房子买个遍!
他喉结滚动,死死盯住自家那个没事人儿似的小儿子,手心里的汗把烟杆都浸得滑腻。
周野却像是没瞧见那两根手指,反而懒洋洋地往被窝里又蹭了蹭,打个呵欠。
“不卖。”
俩字,轻得像风吹的蒲公英,却砸得娄半城心口一闷。
他愣住了,以为是这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不识货。
“周小友,价钱,不是死的。”他压着心里的火气,又伸出一根手指,“三万!现钱!这是我能调动的全部家当!”
三万!
周铁梁这回是真把烟锅子掉炕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顾不上捡,只是瞪圆了眼,感觉自个儿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然而,周野终于舍得撩开眼皮。
他那眼神,清冷又带着点儿蔫儿坏的嘲弄,扫过娄半城,又扫过他爹。
“娄先生,您这是把我当棒槌了?”
“我这人懒,没那工夫天天给猪‘炼丹’,累得慌。”
“再说,”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爹打小就教育我,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那是传家的宝贝,金山银山都不换。特别是……”
他故意拉长了音,目光在娄半城那件体面的中山装上溜了一圈。
“……不能卖给成分不好的外人。”
这话,又贫又刁,跟小刀子似的,一刀刀全扎在娄半城心窝子上。
偏偏周铁梁听得是通体舒泰,腰杆子瞬间又硬了几分。对!没错!咱老周家的人,就是有这股子穷骨头!
娄半城的脸,“唰”一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急了!彻底急了!
“周小友!你听我说!”他“忽”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子前倾,那股子商场大佬的沉稳全没了,“这不是买卖!这是条通天的路!有了这笔钱,你们全家都能进京城!我娄某人给你安排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工作……”
“娄先生。”
周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子,瞬间让他住了嘴。
“我再说一遍,我好赖就稀罕我家这铺土炕,就爱晒咱秦家峪这不花钱的日头。京城那洋灰匣子,我睡不惯,硌得慌。”
一旁的娄小娥,看着自个儿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再看周野那副“你急任你急,我自巍然不动”的德行,心里又佩服又替爹发愁。
她忍不住站起来,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带着点儿哀求:
“周野哥哥……我爹是真心实意的……你……你再给个机会?”
周野瞅了她一眼。
这姑娘一紧张,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确实招人疼。
他脸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劲儿,总算缓和下来。
“卖,是指定不卖。”
他话锋一转,跟逗猫似的。
“不过嘛……搭伙干,倒是可以说道说道。”
娄半城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火苗,像抓着了救命稻草:“怎么个搭伙法?”
“简单。”周野伸出个巴掌,五指张开,在娄半城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有跑腿的、打点的、挨骂的、背锅的活计,都归您娄先生。”
“应该的,应该的!”娄半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生怕周野反悔。
周野笑了,慢悠悠地收回四根手指,只留下一根小拇指,对着自个儿。
“我呢,就出个方子,动动嘴皮子。”
“至于这赚回来的钱嘛……”
他把那根小拇指翻过来,朝娄半-城勾了勾,然后突然亮出七根手指,像一把张开的铁爪。
“我七。”
接着,手腕一翻,只剩下三根手指,轻飘飘地指向娄半城。
“你三。”
“轰——!”
娄半城感觉耳朵里像有辆火车开过去,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直响。
他不是被雷劈了,他是被周野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给活活“刨了心”!
七三开?
狗掀门帘子——全仗着嘴?!
他娄半城走南闯北几十年,玩的是鹰,斗的是狼,今儿个倒让个病秧子给当孙zei耍了?
“周……周小友……你这个……这个分成,是不是……是不是有点跌份儿?”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不地道”,可那股子商人的精明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不敢把话说绝。
周野瞅着他那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乐得不行。
他也不催,也不解释,就那么靠着,眼神懒散,一副“爱干不干,拉倒正好,我接着躺尸”的无赖相。
这就叫拿捏。
死死地拿捏。
娄半城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脑子里那杆秤,疯狂地两头翘。
七三开,他亏得姥姥家都不认识。
但是!
这买卖的本钱是嘛?是周野的脑子!是这独一份的方子!
这是垄断!是印钞机!
别说三成,就算只占一成,那也是泼天的富贵!
更要命的是,借着这事,他就能跟周野这个“活神仙”绑在一辆战车上!
今天能治猪瘟,明天能不能治牛瘟?
后天……能不能鼓捣出治人的药?
这背后是多大的靠山?是多硬的护身符?
他这是在赌一个家族的未来!
想到这,娄半城心里那股子憋屈瞬间被贪婪压倒。
但他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周小友,你看,五五开,对半分!我保证,不出三年,我让‘周氏神药’这四个字,挂遍全中国!”
他开始画饼,画一个天大的饼。
周野闻言,却笑得更欢,那笑里带着一股子洞穿人心的促狭。
他从炕桌上拿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在手里抛了抛,发出“嗒、嗒”的轻响。
“娄先生,您这饼画得太大,我这碗,忒小,装不下。”
“我这人没溜儿,就认眼前这点食儿。”
“您画的饼,我得能立马啃一口。啃完了,我还得掂量掂量这桌子结不结实。”
“啪!”
他猛地把碗扣在炕桌上,声音不大,却震得人心一颤。
“别我这儿一拍桌子,回头连饼带桌子,全折了!”
这话,半是敲打,半是警告。
娄半城听得后背发凉。
他全明白了。
这小子压根不信他那一套。
他要的是绝对的掌控,是实打实的利益。
更是在警告他,别耍花招,不然他有的是办法让你这桌子都掀了。
这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分明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
博弈,结束。
他,完败。
娄半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吐了出去。
他站起身,对着炕上那个病歪歪的少年,郑重其事地,深深鞠了一躬。
“周小友,受教。”
“七三,就七三!我娄某人,认栽!”
周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个批阅完奏折的皇帝。
“这不就结了。早这么敞亮,多省事。”
娄半城一咬牙,像是怕周野下一秒就反悔,当场从怀里掏出支英雄钢笔和个小本子。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他“刷刷刷”写下一份简易的合作协议,把自己当三,周野当七的条款写得明明白白。
最后,签上大名,掏出随身的小印泥,狠狠按下自己的指印。
他把协议推到周野面前,声音嘶哑却坚定:
“周小友,这是我的诚意。明儿我就回京城筹钱,头一笔,五千块,三天内,保证送到!”
周野拿起那份协议,眼皮都没撩一下,随手就递给他爹周铁梁。
“爹,您给收着。”
然后,他才看向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押上来的娄半城,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娄先生,你又说错。”
“这份协议,不是你的诚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娄半城的灵魂上。
“这是你递上的,第二份投名状。”
娄半城浑身剧震,看着少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